可怜的威廉直到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在美丽的厄舍大厅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上时,也无法从这短暂的却比一生还要漫长的几个瞬间中走出来:先是在玫瑰色的阳光里撞上了梦一般的姑娘,为她摄人心魄的美而颤抖,为她神秘熟悉的手帕而流泪。然后是在黄昏的灯盏下,遇见谜一般的老人,为他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感动,又为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而害怕——天知道他拿着纸条和钞票的手一直哆嗦得像寒风中的树叶。
神圣庄严的舞台上,大、中、小提琴手们已纷纷坐定,正低着头,倾着身,侧着耳,一丝不苟地试着音。那杂乱无章、此起彼伏的一弓一弓简直要把威廉纷乱的心锯碎了。他希望乐队指挥能在下一秒就降临,好解救那像锁链一样紧紧捆在他心头的噪音和忧愁。终于,喧嚣嘈杂的乐器声、窃窃私语声、克制隐忍的咳嗽声,在乐队指挥登台的刹那,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了。随着他向舞台中央缓缓走近,肃穆的寂静也越来越浓了。人们平和舒缓的呼吸逐渐变得细不可闻,小幅波动的心跳也逐渐落在某个固定的频率,所有白日的隐忧、纷扰和焦虑,似乎都被暂时归于安宁的心抛弃。人们平静如水的目光在那扬起的、静止的指挥棒上暖暖闪光。而威廉的眼睛里则有通往神的道路,他为这寂静之声潸然泪下:这是心灵的奏鸣曲,由近千名观众临时组成的交响乐团奏出,而音乐本身则是那无形的指挥,约摸六十秒的心灵的默契奏出的寂静之歌,战胜了人类永恒的孤独。他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含着同样的期待,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同一频率,每个人的胸中都怀着同样的感动——一个是所有,而所有是一个。今夜,他不再孤独。
随着在空气中静默了许久的金色的指挥棒一声令下,所有蓄势待发的绷得发紧的管弦都在瞬间解除了束缚:像一道强有力的激流冲向岩石,窜流、奔泻打破空间的寂静,发出洪亮、猛烈而又最和谐的吼声;像一泓温柔的泉水绕着山涧小溪岩石的膝盖耳鬓厮磨,絮出了亲昵的喜悦和甜蜜的爱情;像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伴着风的呜咽和叶的飘摇,以幽婉而又沉重的语调,悲叹着心的哀愁与感伤;像夜莺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里放歌,伴着流萤婉约的舞蹈,倾泻出神圣的欢乐与自由……威廉干渴的心就在这音乐的激流边、泉水旁、雨水里痛饮,像喝着芳醇的仙玉琼浆,喘息、眩晕、沉醉、直到音乐骤停——手中之杯被夺,而杯中之酒已空!
人们热烈的掌声像潮水般淹没了袅袅在空气中的余音,淹没了威廉震颤在音乐里的心。他后知后觉地加入了这向古典音乐朝圣的大军,把顶礼膜拜的掌声献给赋予了他们杰出的听觉享受的苏格兰皇家交响乐团,也献给赋予了这动人的乐章以情感、以色彩、以芬芳的伟大的作曲家罗伯特?舒曼。
爱丁堡观众的掌声,就像音乐在他们心灵的回响,热烈而又持久。威廉的手掌已经拍得发麻,但他还是在乐此不疲地拍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落后这兴奋的队伍,也不想让这掌声的分贝有丝毫的减损——他想在人类感情的共鸣和高潮中尽可能待得长久。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将掌声拍到最大,然后对弱下来的掌声施以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个时候的威廉无疑是大胆而狂热的,强烈地表达着自己对音乐和人类的爱。以至于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穿着紫色大衣、抹着口红的老太太忍不住倾身过来,微笑着低声问道:“你非常喜欢它,是吗?”
威廉有些尴尬和羞涩地说了声:“是的。”就好像一个暗恋者的心思被旁观者猜了个正着。他掌中的热情不由得褪却了几分,尽管心中的爱还是一样的浓烈。威廉并不害怕爱,他甚至是爱爱,而且爱得比谁都多。他只是害怕爱被暴露——因为这会深深地妨碍他爱的自由。
火一样热烈燃烧的掌声终于在乐队指挥的再次登场中平息了下来,而这只是狂风暴雨前短暂的平静。因为接下来他们将要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来欢迎今晚音乐盛宴中的珍馐——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当两个倚墙而立的侍者把通往舞台中央的大门缓缓打开时,艾琳娜一袭蓝色长裙,手持红色小提琴,如梦一般地翩跹而至。她像是从遥远的湛蓝海面款款走来,那闪着波光的海浪是她长长的裙摆。她纤细的肢体在水波中荡漾,像柔软的水草在海底舞蹈。她凝白的肌肤在明与暗中闪耀,像满树的梨花在光与影中盛开。她静默地走近,走近,那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眸,鲜艳的脸颊,是如此的柔和、恬静而又脉脉含情;那唇边的淡淡微笑,是如此的温婉、迷人而又意蕴悠长。
诚实的观众们先是齐刷刷地为她摄人心魄的美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才不约而同地释放了掌中快要爆炸的爱与赞美。在黑暗的大厅中,年轻的眼睛燃烧着爱情的烈焰,年老的眼睛闪烁着爱慕的火花。每颗激动的心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和幻想:如果她是我的。每个激动的灵魂都在秘密地调整着自己的目光、微笑、表情、仪容和坐姿,只为在被她顾盼生姿的眼睛临幸的刹那表明:我是有力的竞争者。(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谴责心灵对美的崇拜,因为美是无罪的,而爱是无辜的。一切,只不过是人之常情。)
看着艾琳娜在灯光下如梦似幻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的威廉仿佛石化了一般——他不敢相信幸运女神能在一天之中光顾他两次。他用眼睛秘密地检查着她:海藻一般的长发,柳叶一样的眉毛,星星一般的眼睛,小山一样的鼻子,还有玫瑰花瓣一般的嘴唇。他不敢看得太长久,他怕那深情的目光惊动了她。他也不敢看得太放肆,他怕那炽热的目光轻薄了她。每一次静默的凝视,都伴随着心的颤抖,心跳的骤停。艾琳娜那惊心动魄的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威廉柔嫩的心切成了碎片。可是他并不害怕这心的紧缩、抽搐和痉挛,他甚至享受这肌肉的病态的震颤。如果这是心灵疾病的一种,他希望可以诊断为爱情。
只看见,一道金光从艾琳娜的素指间迸射,一连串优美的音符在她的手边倾泻。琴声尖锐,像银箭的闪电射穿天空;琴声猛烈,像熊熊的太阳吐着火舌;琴声平缓,像月亮在寂静的夜空下洒着清辉;琴声温柔,像星星躺在天空的怀里,用眼睛深情地交谈;琴声萧索,像落叶的悲鸣和着树的叹息……而艾琳娜的心也在这变幻的琴声里升腾跌宕着——那剧烈摇摆的身体,那紧紧蹙起的眉头,那轻轻起伏的胸脯,那缓缓吐出的气息……而这些稍纵即逝的音乐动作和表情,却像生物细胞的切片样本一样,呈现在威廉眼睛的显微镜里。在他那蓝宝石的瞳孔下,有一种心的痛苦被五百倍地放大——当他看到她那微微隆起的大臂肌肉和像弓一般撑开的背部拼命地往两个方向拉扯,以控制着音的力度和准度;当他看到她那蹙起的眉头像一条锁链似的把悲哀的音符紧紧缠绕;当他看到她那娇小的胸脯在空气中起伏,像被音乐追逐的牡鹿在水边轻喘……他的心便被她的演奏撕裂了。激越的音符从她张满的弓上迸射,就像她的心也要从生命的牢笼中挣脱;舒缓的音符在她的弓上缠绵,就像用极致的温柔来对待生命里的绝恋。她的音乐传递着一种精神,那就是燃烧。他害怕这种倾尽所有、不加节制的奉献,因为这会威胁到她生命的健康。他感到一种元气,正从她的指尖流失。他听见自己的心闭着眼睛惊声尖叫:“不!”“停下!”“快停下!”“这一切太疯狂了!”
是的。这一切太疯狂了。艾琳娜摇滚了厄舍大厅——从心灵到心灵,从眼睛到眼睛,从微笑到微笑,从点头到点头,从掌声到掌声,从喝彩到喝彩,无不表明人们被这用生命演奏的音乐彻底地征服。
她满脸幸福地接受了指挥家祝福的亲吻。
而这甜蜜的一吻,像是一枚火红的印章,盖在了威廉忠实的眼睛上。他像扇子一样的睫毛扑闪着,为那令人心悸的亲密。他只是羡慕,但并不嫉妒。因为在这神奇的一吻中,他领悟到了本不会理解的幸福和哀愁。而在心里,在眼睛里,他也秘密地、寂静地、温柔地印下了对她深情的一吻。
艾琳娜微笑着把手递到了指挥家的手里,并优雅地向观众鞠躬致意。
威廉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光彩照人的艾琳娜。他觉得为了她的一颦一笑,他愿意为之做任何事情。他可以为她变成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英雄,甚至是一个商人,只要这是她所希望的。他感到自己正在堕落——为了取悦他人而改变自己。但是他并不感到委曲,因为这是心甘情愿的。
当威廉看到艾琳娜在门后主动地拥抱指挥家的时候,那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手臂像一条毒蛇深深地噬咬着他的心。他感到嫉妒、愤怒、甚至痛苦。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但是他不责怪任何人,除了自己。他恨自己天真的大脑虚构的理想之中的爱情,他恨自己软弱的心爱上了这个美好得令人绝望的姑娘,从而让卑劣的思想和情感侵蚀了自己。这是他从前不曾犯下的罪恶。他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由于那失去了分寸的幻想的爱情,他对自己,对艾琳娜,对指挥家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在心里默默地审判着自己,并宣读着对自己的判决书:我亲爱的卑鄙的威廉,由于你那邪恶的头脑和幼稚的心灵捏造的纯属臆想的爱情,已破坏了你内心的平静和思想的安宁,也玷污了音乐家之间真挚而纯洁的友情。现在命令你清除心中、脑海里一切有关于她的痕迹、杂念和幻想,否则你的心和灵魂将要把那罪恶的牢底坐穿。我贪得无厌的愚蠢的威廉,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判罚对你太过残酷了,请静下心来想一想吧:上帝安排她与你孤独的心作伴两次,两次还不够吗?人的一生,能和这样美丽的心灵、伟大的灵魂相遇一次,一次就足够了。知道世界上有此等美好的存在,想起自己曾和这美好脚踩同一方土地,呼吸同一片空气,心在同一个频率,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也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痛苦又奇迹般地从威廉的心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是的,我们有时候感激某些人,确实仅仅因为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们有时候感谢上帝,就仅仅是因为他让我们遇到了这些人并感到活着的美好。威廉觉得通过爱她,他也爱上了这个世界——一切熟悉的、陌生的东西都为他所爱。他甚至想都不用想,他看到一朵花、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鸟、一个孩子,他就会发自内心地微笑——用唇,用眼睛,用心灵,用每寸肌肤。在这舒心的一笑中,有一道明媚的光,有一种浅浅的温柔,进驻了他的心。就好像她在遥远的天边,凝视着他的微笑,微笑。
艾琳娜就在这一刻——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在厄舍大厅被紫色幕布遮住的后台,无意识地按下了相机的快门。她只是单纯地想用照片记住这个充满魔力的夜晚——精湛的指挥,默契的配合,完美的发挥,热烈的掌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和音乐恋爱了。那些被周而复始的练习,马不停蹄的演出,浮于表面的交流消磨掉的爱与激情,再次回到体内。身体的每块肌肉,每个器官,每个细胞都被音乐调动。演奏不再依赖于手指的机械记忆,而是顺着心和灵魂的牵引。她的手指触摸的不是琴弦,而是山川,河流,鲜花,树叶,玫瑰,心脏,黑夜,枪,孤独,痛苦,叹息,绝望……她是在触摸鲜活的爱情,是勃拉姆斯的爱情,也是她与音乐的爱情。她的手指在琴弦上呐喊,挣扎,沉思,怀想,抒情……今夜,她不再是一个小提琴家,而是一个恋爱者,一个思想家,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
她轻轻地关闭了相机的按钮,就像完成了某个仪式的最后一步。她静静地望着台下全神贯注的观众,心中涌起了别样的柔情。这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陌生、不可触摸的人们,也用他们的眼神、掌声装点了这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她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舞台,又在沸腾的掌声中重回舞台。她在不舍的眼神中走下舞台,又在激动的眼神中重回舞台。每一次谢幕都好像是一次延长的感谢和推迟的离别——对她,对观众,都是如此。她第一次感到感激和不舍,对这些后会无期而又将念念不忘的观众。这是她在伦敦,在巴黎,在纽约,在柏林,在东京……在世界上其他任何演出过的地方,不曾体会到的温柔和眷恋。以至于她在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谢幕的时候,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片雾,而心里已经下起了一场雨。当两个侍者把大厅的门缓缓地关上时,她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被生气的母亲残忍地锁在门外,但是她心里知道,母亲是爱她的。就像她心里知道,厄舍大厅是爱她的,爱丁堡观众是爱她的。
而她,无疑也是爱他们的。因为她还没有离开,便已经开始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