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飞一般地奔跑在黑夜里,用他二十八岁的整颗恋爱的心。他想下一秒就坐在他亲爱的日记本前——那忠实于他的最好的友人,把有关于他和她的一切娓娓道来,以令人恐惧的诚实。要知道,他的心和大脑是不可依靠的,因为它们是体质孱弱的病人。一片乌云、一片落叶就会让它们发冷,而一朵花、一声鸟鸣又会使它们发热。总之,它们一直在发烧,说的大多是胡话。他的嘴唇也是不可信赖的,因为它是天生羞涩的爱人。不是像石头一样缄默着,就是像被捉住的小鸟一样颤抖。总之,它一直在保密,力图不让心里的爱曝光。只有他的日记是健康而诚实的,像一台摄影机,把眼睛里的影像和心里的声音忠实地记录着,从不撒谎。所以,他必须赶在心和大脑再一次陷入昏迷、嘴唇再一次陷入休克之前,把爱的真实温度、色彩、形状、声音、感觉通过日记抢救过来。
书桌上闹钟的绿色指针指向了九点五十八分,威廉终于触摸到了他忠诚的友人的黑色身体,并用尖刀似的钢笔笔尖,在它黄色的、冰冷的肌肤上细细地雕刻着爱的纹身。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二,晴转多云——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第一次出生了,在伦敦。作为一个开始呼吸的婴儿,黛西?陈是我的母亲。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第二次出生了,在爱丁堡。作为一个开始恋爱的男人,她是我的母亲。尽管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我是有机会知道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想——花上曲曲三英镑从工作人员的手中买上一本本场音乐会的介绍手册。但是我扑灭了这零星的欲望的火花。因为我不忍有一天这是从我嘴里吐出的忧愁。她的名字应被玫瑰花瓣似的嘴唇包裹,而我的唇是紫罗兰式的。
第一次出生时,我是哭着向这个世界报到的。母亲说,我就像一个迷人的小魔鬼,全医院都得听我动听的哭声。
第二次出生时,我是笑着向这个世界报到的。我所路过的街道,楼房,花园,餐馆……都见证了我的微笑。我的肺像船帆一样鼓着,我的心像小鹿一样乱撞着,我的喉咙像烈火一样燃烧着,我的脸像花朵一样绽放着……我快乐得想在草地上打滚、翻跟头,快乐得想捧着陌生人的脸庞亲吻,快乐得想站在屋顶上尖叫,快乐得想跳到水坑里跺脚……我快乐得不知所措,我快乐得要发疯。我想跑到卡尔顿山上对着爱丁堡说我爱你,也想爬到珠穆朗玛峰上对着世界说我爱她——谢谢你们让我活过来——生活而不是活着。
我的眼睛天生是蓝色的,是忧郁的;我的脸天生是白色的,是纯洁的;我的大脑天生是红色的,是热情的;我的心天生是紫色的,是浪漫的;我的灵魂天生是黑色的,是深沉的——这样的排列组合,让我天生的不适合这个世界。我站在人群中,却不属于他们。而路边立着的树,草丛里开着的花,则让我感到亲切。望着它们,我想和它们一起生活。望着它们,我想带它们回家。我们彼此陪伴,彼此依偎,用沉默,用孤独。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和它们一起看天,看云,看星星。天气糟的时候,我就和它们一起听风,听雨,听海浪。就这样无忧也无虑,无牵也无挂。借用中国的一句老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爱这个古老而又智慧的民族,以及它骨子里的含蓄,内敛,宽容,深刻。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的自我,张扬,浮躁,喧闹。但是对于东方人来说,我显然有点吵了。而对于西方人来说,我实在是太静了。我就像是冬天的风,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也许这是混血儿所共有的尴尬处境)。
我和自然是亲密无间的,而与人,是有隔阂的。我像弱小的动物一样害怕他们,即便是面对像花朵一样娇嫩的孩子。对我来说他们太聪明太活泼了,而我愚蠢又笨拙。我想对他们好,和他们一起玩,逗他们开心,甚至让他们喜欢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和怎么做。我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更不会扮鬼脸。但我可以跟他们讲讲柏拉图,说说莎士比亚,谈谈贝多芬。关于这些,和大人们一样,他们一点也不愿意听。然后我就只能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仁慈的上帝啊!拜托你把这个叫做威廉的,笨的,糟糕的,一无是处的怪叔叔的形象从孩子们美好的心灵里永远地抹去吧!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我的另一大克星。我怕那像潭水一样幽深倒映着我身影的眼睛;怕那细细地抿着淡红的葡萄酒的绵软的嘴唇;怕那像海浪一样波动摇曳闪烁着美的长发;怕那像珍珠一样细腻、洁白、耀眼、裸露在外的肌肤;怕那像连绵起伏的山丘一样耸立的乳房;怕那像杨柳一样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我怕女人身上一切柔软的、妖娆的、诱惑的美。但是通常只需三秒,我便可以神色如常。一切对于美的幻想在她们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的瞬间结束。她们外在的灵魂——言语,声音,动作,表情,浇灭了我心中燃起的欲望之火。女人的美貌于我,必须基于灵魂的基础之上,才有更进一步的探索的意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二十八岁,我才迎来了第一次恋爱的原因。
她像一颗美丽的彗星,撞上了我这个不合轨道的星球。我像钉在地上的木桩一样傻站着,眼神是吓懵了般凝滞不动的,脸是烫得能把冰块融化掉的,声音是颤抖得快要哭出来的……我像一个做错了事害怕得手足无措的小男孩。这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一幕简直把我击垮了,使我没有勇气再想我和她之间虚幻的未来。每当我回忆的时候,我的头皮就发麻,心就发抖,直想找条被子把自己捂起来,或是挖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而更加糟糕的是,她还拿那温柔得要让心消融掉的微笑安慰我!不,是惩罚我!女人是柔弱的是个可怕的谎言!她的美、微笑、温柔已经对准我的眼睛,心脏,大脑,胸膛连开数枪。我死了,死于红色的羞愧的爱情。
我是爱的低智儿,我爱谁,就要向谁展现我的白痴。今天,她让我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我也有光辉的眼,爽朗的笑声,机智的谈吐,和旺盛的精力……而这一切,我恐怕是没有机会在她的面前展示了。上帝残忍就残忍在这里,给你邂逅爱情的机会,但通常是在你没准备好的时候。我不能责怪他没有给我任何爱情就要降临的提示,因为早晨灿烂得不可思议的阳光就是一个明显的征兆——而当时我已经意识到了将有大事且是好事发生的危险!然而,我被自己的愚蠢和笨拙深深地羞辱和伤害了。我那千疮百孔的爱情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蝴蝶一样飞走了。尽管她掩饰的很好,但我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震颤。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她没有目睹我的眼泪。这像钻石一样珍贵,又像露珠一样冰冷的东西,我以为这辈子我是再不会拥有的了。自从我知道再不会有人温柔地用手帕轻轻地擦拭我湿润的脸庞。她,让我想起了我那美丽的永恒的母亲,和那孤独的无尽的童年。如果她也像母亲一样……我不敢想象那画面。那就哭吧,哭吧,哭泣不是一个短促的快乐……
那条浸着泪渍的手帕是母亲留给我的生命的遗物,而这条绣着梅花的帕子是她留给我的爱情的遗物吗?我坐在书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审问着这个披着疑问句外衣的肯定句,而手边的《城堡》仿佛跟日历一样要过了今天才能翻到下一页。第一百三十七页被我盯着看了一整天。其实不是看,而是无意识地凝视。她的音容笑貌占满了整张纸,占满了我眼睛和大脑的整张画布。我的心也没有歇着,它拿着水彩笔,在绘制未来生活的蓝图。这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构造起来简直就是太简单了,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一座美丽的爱情城堡和一整套丰富的生活计划。什么都不缺,就差一个公主。而今天,她驾到了。这是非语言所能形容的幸福和痛苦时刻的来临。因为只要一眼你就知道,她的灵魂天生适合你。而也只要一眼你就知道,你的灵魂未必适合她。她的容貌也长成了我喜欢的样子。而我的——我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那张长成天真烂漫的花朵却又被知识和思想的乌云笼罩的脸,书而非岁月在我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一种俗称为严肃或是深沉的气质。事实上,我生活得简单而又宁静,我的心地善良而又随和。但我总是因为脸被人误解,这是竖在心之外的又一道墙。我开始明白:不是我远离了人群,而是人群远离了我。不是我选择了这样的人生,而是这样的人生选择了我。有些人生来就被上帝在脸上作了记号,我希望她可以凭着这个记号认出我,正如我凭着这个记号认出她。但是,我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这儿的“但是”是无情的。一个长相、打扮都颇像乔伊斯的先生打断了我无休止的爱情狂想和自我折磨。我真想今天关门歇业,早早跑回家去,草草地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心无旁骛地想她,直到疲倦把我的眼和心都阖上。休息是必要的,因为我患上了爱情这种疾病。但我不希望病情减轻,疼痛缓解(疼痛可能多半出自幻想)。我希望我是爱情的癌症患者,死于爱情总要比死于虚无光荣。然而,这个老绅士一把把我从爱情的真空中拎了起来,掼在地球冰冷的表面上。但他是个好人,是个慈善家——对人,对书,对书店都慷慨解囊。可就是脾气有点古怪,变脸速度跟爱丁堡的天气一个样。尽管他是地地道道的纽约人,至少口音听起来如此。我还没有时间和精力打开他留下来的纸条,来验证我的判断。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他所愿,把书尽可能快地交付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