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已经被过往的手掌磨得锃亮发光的黄铜色的门柄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朱红色檀木书架上的满满当当的书——文学、历史、宗教、哲学……其次便是悬挂在暗黄的墙壁上清幽淡雅的中国山水画——青峦远岱、苍松翠柏、小桥流水……再来便是盛开在洁净的窗边和过道的角落里错落有致的植物——吊兰、棕竹、滴水观音、非洲茉莉……有一种清幽、一种古意以及一种暗香在空气中浮动,而那铜雕的镂花半球形古董灯散布的淡淡的、柔柔的、暖暖的灯光,则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啊,就是这盏在黄昏时亮起的小小的灯,照亮了多少徘徊在街头孤独落寞的旅人的心灵,照亮了多少特立独行的嗜书瘾君子的回家的路!这是全爱丁堡的落魄作家们和拮据的文艺青年们永恒的心灵阳光。这里有全世界最舒服的藤椅可供休息,有全世界最可口的茶可供品尝,有全世界最结实的伞可供使用……而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当然,这里还有全世界最好的老板——威廉。
一个戴着黑色圆顶礼帽,拄着暗橙色楠木手杖的客人在苍茫的暮色中走了进来。他藏在镶着金边的薄薄的镜片后的闪着精光的翡翠色的小眼睛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书店里的一切。从他缓慢的步伐中、悠长的目光中和轻浅的微笑中,不难推断出他对眼前之景的认同和好感。顺着他刀片一般犀利的目光望过去,肌理光滑的书架上躺着的多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家伙——《尤利西斯》、《达洛威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罪与罚》……岁数稍小一点的也已是——《北回归线》、《阿娜伊斯?宁日记》、《我曾侍奉过的英国国王》……而时下风头正劲的小屁孩们则是难寻踪影的,例如《1Q8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他觉得这正是判断一个独立书店是否有其自身精神的一个重要指标——永远把有限的书架位置留给历史上那些最伟大高贵的灵魂,而非当下最受欢迎的头脑。亨利在心里已经把那个埋头苦读于灯下的年轻人当作了自己的同道,并在心里暗自寻思道:他要是能做我的女婿该有多好啊!不仅会给我的晚年增加不少安慰,也给下一代的教育提供了保障!但一想到他那宝贝女儿糟糕的择偶品味,他心里鼓起的希望顿时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过,他的心里还是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禁不住想现场考察一下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婿。而最好的结果嘛,就是这个看似颇符合他审美标准的年轻人交上一份不及格答卷。这样一来,他就不必为自己女儿的过失而感到一丝一毫的遗憾了。
于是,他紧了紧掌下的手杖,并把它重重地点在地板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然而,威廉并没有循声望来,甚至是动也未动。这个反应显然是让古怪的亨利失望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正在他宽阔的额头蜿蜒开来。但是随即又有一小撮喜悦的火花在他的心里跃起——他是喜欢年轻人心无旁骛地读书的,要是还有点痴呆样儿就更好啦。
他抬起手臂松了松脖子上的黑色领结,这狗牌一样的玩意儿勒得他快哮喘了。扁平的手腕上粗壮的钻石金表在他抬臂的刹那,像滑滑梯似的顺势滑到了小臂处,冰冷的不锈钢制的表带让他新接触的肌肤顿时起了栗。“‘文明的结果是滑稽’,说的也许就是这种情形吧。”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并强忍着讽刺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嗨!年轻人!能劳驾你帮我找一下曼德尔施塔姆的书吗?只要是他写的,什么都行!我年纪大了,抬头、弯腰、眼睛盯着一处看,简直像在做艺术体操,快把我的腰板给折断啦!”
这一连串纽约式英语像连珠炮似地在威廉的耳边炸开,他终于如梦初醒般地从手边卡夫卡的《城堡》里走了出来,并赶忙应声说道:“好的,先生,我这就来。对不起,是我招待不周。”
亨利看着威廉像一架高瘦的火箭腾地从座椅上弹起,然后款步走到了这家书店的心脏处——吊灯下的小叶紫檀书柜,微微地弯了弯腰,快速地从中抽出了几本——这的确是修养良好、业务娴熟的表现。毋庸置疑,他再输一局。他的手不由得抚上了额头,一副落败赌徒的失意状。
威廉捧着厚厚的一沓书快步走到亨利面前,用那星星一般闪着柔辉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眉宇温声说道:“先生,这是店里现有的曼德尔施塔姆的全部书籍了,有早期的《石头》、《忧伤》、《1921年至1925年诗集》和晚期的《莫斯科之诗》、《沃罗涅笔记》。就诗歌来说,书算齐全,版本也好。不过他的散文《时间的宣告》和长篇小说《埃及邮票》,店里暂时没有现货。若是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订购,只是要您耐心等上几天。”
听到这里,亨利思想的酒杯郑重地举向了威廉说的话,清脆的一声碰在满是赞许的目光里,然而听在心里全是梦破碎的声音。他终于在这个异国他乡的下午,机缘巧合地遇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女婿。而这赠给幻想的礼物,刚得到就要面临失去!
他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没有问题!有的没有的我都要了!如果还有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也请你一并奉上。我喜欢在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狂风暴雨中,这些顽强盛开的明艳绝伦的苦难的花朵。”
威廉柔软的心充满了感动,不仅是因为这位颇像乔伊斯的先生对书店做出的慈善之举,也是因为这位睿智的老者对历史、对文学、对苦难的爱和尊重。他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谢谢。”
亨利淡淡地说了一声:“不客气。”
威廉想起了等订购的书到了如何给他送去的问题,因为考虑到他年事已高不太方便上门自取,于是便欠了欠身,恭敬地说道:“先生,要是方便的话,请提供一下您的家庭住址好吗?等书都到齐了,我就立刻给您邮寄过去。这样就不必麻烦您亲自跑一趟啦!”
亨利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拖长了声音幽幽地说道:“我的家么——哪里有本书,有把椅子,哪里就是我的家。不过我的常住地址是——”,话音未落,他便迅速地拔出别在胸口衣襟口袋处的钢笔,并在随身携带的工作手册上沙沙地写了起来,然后麻利地撕下这墨迹未干的一页,郑重地递到了威廉的手中,并变色龙般地收起了脸上明亮的光线,用老师教训学生的威严口吻说道:“好好保存,千万别弄丢了。书要是没有如期寄到,我可是要上门找你算账的。”说着又从棕色的牛皮钱夹中取出一叠崭新的、红花花的英镑放在威廉宽大的手掌上,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我预付的书费。”
威廉看着手里砖头一样厚的钞票,顿时慌了神,舌头着急得直打颤:“先生,这…这书费实在是太多了,麻烦您至少收回去一半。”(过分的慷慨对于善良的受惠者来说永远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因为他们总是敏感地觉得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心灵的债务。而这一点往往为施惠者所忽略,他们完全沉浸在给予的快乐里。)
“嘿!年轻人!听着!让我来教你一课,书的价值不是由出版商标出的市场价格来决定的,而是由读者愿意为其支付的心理价格来决定的!懂吗?对于这些伟大作品的真正价值,全世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付,因为它们是无价的。无价的!懂吗?难道你要剥夺一个普通的读者向这些杰出的作家还有你这个不错的书店致敬的机会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钱而已,难道你们英国佬就真的这么严肃古板吗?”
“对不起,先生,请您原谅我的诚实和鲁莽,我只是凭着一颗公正的心做事,确保不让顾客的利益受损,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非常抱歉辜负了您的热情和好意。如果那样比较好的话,我照办便是。”
“Cheers!”
“Cheers!”
亨利抬起板得像张扑克牌似的脸,透过眼镜瞅了威廉一眼,然后正了正头上的礼帽,戴上了塞在口袋里的黑色牛皮手套,便拄着雕花精细的手杖,径直地向门边走去。
一直毕恭毕敬地紧随其后的威廉抢前一步,轻轻地替他推开了门。
亨利冷淡地说了声“谢谢”,便走进了那墨一般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