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宛如尘世的精灵,一不小心坠入了仙境:蓝印花布般的天空织着镶有银边的云锦,重峦叠嶂的山峰掩映着青灰色的城堡,苍天的古树低垂着它们瀑布一般的头发,鲜翠欲滴的小草舞动着它们娇短的裙摆,五彩缤纷的花朵绘成了巧夺天工的壁画,山那边的海闪烁着朦胧的波光和渺远的诱惑,披着灰色大氅的鸽子在草丛间悠闲地踱着步,坐在长椅上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专注地读着书……增加或减少一分明与暗、动与静都会损害这难言的美。有一种幽美的、静谧的、和谐的精神充溢了艾琳娜浮躁的心。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伸展双臂,深深地呼吸——蓝天、白云、青山、城堡、大海、古树、鲜花、绿草、鸽子、老者、清风……都顺着绵长的气息,滑入了她荒芜的心灵的花园中。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化作了一只思想的蝴蝶,在这万年后的仙境里飞舞、轻呼。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自然有个约会,轻轻的,静静的,柔柔的,哪怕仅存在于这灵光乍现的一瞬。她的心里响起了温柔的叹息:如果人们不能在爱丁堡受到启发,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在别处受到启发了。
一只雪白的、硕大的海鸥,猛烈地拍打着它修长的翅膀,在艾琳娜栗色的头发的上空低低地盘旋着,并有节奏地发出低沉而又急促的叫声。艾琳娜不由得抬起头,望着离她咫尺之遥的美丽的精灵,灿烂的微笑和爱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嘴唇边,脸颊上,眼睛里。她温柔地望着海鸥那红宝石一般闪耀着的眼睛,用百灵鸟一样清脆、甜美的声音说道:“你好,陌生人。谢谢你的欢迎!”富有灵性的海鸥仿佛读懂了她的表情和语言,挥舞着轻盈的双翼,哼着欢快的小曲,缓慢地盘旋一周后,便乘着长风飞到那广阔的天边去了。
悠扬的风笛声、轰隆的机车声、嘈杂的话说声,仿佛从世界的另一端沿着铺设的铁轨越来越清晰地传来。我们的女主人公艾琳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全球景色最佳的马路的花园的尽头。当她拾步踏上王子街花园出口的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她的心中涌动——从万年前静谧幽美的人间仙境穿越到现代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里。而眼前笔直的王子街街道就像是一只深灰色的墨水笔画出的那条分开了对面琳琅满目的商店和身后风景如画的花园的粗线。
王子街上起得早的商店已大门洞开,楚楚动人的姑娘们正热情地招待着八方来客。而起得晚的商店仍大门紧闭,悠闲的对着透明的玻璃窗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艾琳娜心里打趣地想:这端庄的贵妇人模样的商店,一定是专卖从巴黎来的时髦货的。太注意自己的形象啦,以至于险些怠慢了客人。不过即便如此,也远要比纽约那些衣衫不整、脸上还留着残醉的摩登女郎似的商店来得好。哦!纽约!一想到那个“大苹果”她娇小的头就忍不住隐隐作痛了,仿佛有个工匠正拿着一把铁锤敲凿着她的脑部神经。天知道那个地方是有多么的糟糕: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像黑黯黯的钢铁巨人把整个密不透风的盒子一般的城市踩在脚下;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塞满了以接近死亡的速度冲向人生的目标和成功的终点的长腿和汽车;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满是被欲望灼烧的眼睛,被冷漠封锁的唇,以及被世故涂写的脸;浑浊不堪的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香烟味、庸俗的香水味和令人作呕的汽油味……纽约是狂热,是焦虑,是忧郁,是疾病……可她还是爱他,爱他的喧嚣和浮华,爱他的肤浅和势利,爱他的刻薄和寡情……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欠操的妓女,爱上了一个坏到骨子里的嫖客。她知道这么说一点儿都不淑女,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从本质上说,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淑女。尽管她姣好的容貌,优雅的举止,不俗的谈吐,哦,还有那高贵的职业,总是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错觉:这位美丽的小姐可真是一个罕见的淑女啊!从那些折射着强烈的爱慕和艳羡的绿豆似的眼睛里,从那些倾吐着热情的赞美和关怀的抹了蜜的嘴唇上,她就清楚地知道了这些可怜的傻瓜们把她误会得有多深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剥开这些看似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绅士们的爱情皮囊就会发现:他们对女人唯一的价值判断不过是由感观上的吸引所导致的荷尔蒙的冲击。只不过与那些眼睛里燃烧着赤裸裸的欲望的篝火的爱情粗汉们比起来,他们更懂得掩藏和伪装罢了。她不由得想起了清早在玫瑰街上遇见的那个男子,那个浑身上下都纯洁得、柔软得像个刚出生的小羊羔的男子。如果他的眼睛里也含有爱情,那么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是像含羞草那般羞涩吧?一定是像石头那般缄默吧?一定是像月光那般柔和吧?那么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爱情吗?坦白地说,她不知道。因为她没有类似爱情的经验。这将是爱情全新的一课,而她是没有预习的学生。那么她配得上这种质地的爱情吗?也许在某个瞬间是配得上的吧。她在心里坚持着不肯把自己与典型的纽约人画上完全的等号。尽管事实提醒着她,她和那些自私、冷漠、虚伪、浮夸、庸俗的家伙相处起来是多么的容易、简单、舒服和融洽。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一面厌恶着纽约人,一面又喜欢着纽约人。而她得出的结论则很哲学:因为她所厌恶的正是最为她喜欢的——她厌恶的就是有希望,有希望就会有失望,有失望就会有痛苦,结果无聊透顶。(起码她的以往经验如此。)而纽约人最令人厌恶之处就在于他们从不让人想象另一种可能,而这一点恰恰是最为她喜欢的。这就是为什么她在怦然心动之后,毫不犹豫地微笑转身,而且始终没有回头。一切激起爱之欲望的人和事都为她本能地厌恶和恐惧。因为她本质上是爱的胆小鬼啊,连幸福都要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宁可长久地爱纽约、爱纽约人,却只愿爱那个纯真的陌生男子、爱那只友好的海鸥于一瞬的原因。不远处教堂的钟声敲断了艾琳娜的思绪,那洪亮而悠长的声响终止在十下。她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需要立刻去办的事情似的火急火燎地向前走去……
如果一个雨天,或是冬夜,一个旅人,漫步在喧嚣的尼科尔森街,不要忧伤,也不要彷徨,看见了不远处,那店内亮起的一盏闪着晕黄的、柔和的、温暖的亮光的灯了吗?那像在深夜的海上,远方那一闪一闪淡淡的亮光,撞击着水手的心的,一盏小小的灯?或是在浓雾的岛上,远方那一闪一闪蒙蒙的亮光,撞击着探险者的心的,一盏小小的灯?对!那就是了!沿着灯光的方向走过去,五分钟或是七分钟的距离,便是传说中心灵的港湾或是灵魂的庇护所——城市之光书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