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在十一月的一个美好的早晨幸福地出门了。阳光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灿烂和通体舒泰的温暖,尽管拂面而来的风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海水般的冷冽。不过,对于一个以坏天气闻名的国家的公民来说,这样的早晨委实是常年愁眉苦脸的上帝偶尔心血来潮露个笑脸的格外恩赐。威廉原本空荡荡的心也慢慢地被这金色的、温柔的笑容填满,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以言表的快乐。好像堆积在体内所有感伤的、忧郁的甚至阴暗的情绪或是情怀,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的太阳的温情和暖意一扫而空。他感到此刻正躺在太阳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而孤独的、脆弱的心正被太阳的手——阳光细细碎碎地抚摸。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宠溺的孩子,正融化在这母亲般的和煦与光明里。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慵懒的、肥硕的、舒服的、梦着的、睡着的或是醒着的猫,并在心里由衷地对它们生活的追求和品味鼓了掌并竖了大拇指。(很显然,这个国家的猫不在此列。不过,这并不是它们的错。)总之,在这个天气好得出奇的早晨,在威廉的人生字典里,阳光和猫都有了新的定义。
威廉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灿烂的阳光——一种廉价而又奢侈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然而,这不正符合他所喜乐的事物的一贯风格吗?比如他爱寂静,而这正是他脚下这座城市的一大特征,任何时候都寂静得足以让你听见内心的喧嚣;比如他爱自然,而他眼前的城市正是自然的一大奇迹,它是一幅由大海、青山、鲜花、绿草镶嵌而成的风景画;比如他爱音乐,而音乐就是这座城市的呼吸,空气里到处飘扬着悠扬的风笛、欢快的吉他的歌声;比如他爱热情,而热情正是这座城市最突出的性格,炽热的威士忌般的血液流经了这个民族的心脏、胸膛、大脑和脸庞……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么它一定是爱丁堡的复制品。为了避免这座“斜坡上的城塞”凌驾于天堂之上,嫉妒的上帝抽走了它的阳光。威廉为自己此刻对爱丁堡的想法感到惊奇,因为此前的他从未意识到“北方雅典”是如此美好。也许阳光是纯天然的兴奋剂,并在威廉原本有些黯然的心灵和忧伤的神经元上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他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微妙的、绝好的变化的征兆。于是,他愉悦的心情变得更加激动起来。因为他的直觉总是事实的邮差。而早晨的阳光已透过色泽、温度和触感,向他通报了某种幸福命运的来临。
威廉在鹅卵石铺成的玫瑰街上慢慢悠悠地走着,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默想里。他英俊帅气的脸上不时露出孩子般天真烂漫的微笑。他总是被自己别具一格的想法和认知逗乐。在某些严厉的眼睛看来,这样自我陶醉的微笑浮现在成年人的脸上未免显得滑稽和傻气,显然是心智不成熟或智商有缺陷的一大标志。不过在另外一些闪着精光的眼睛看来,这样的微笑则是智慧和纯洁的象征,只有在智者和孩童的脸上才能捕捉得到。而在当下的年轻人——精于世故和过于世俗的脸上已经难寻这种微笑的影踪——一种濒临灭绝的珍贵的心灵的花朵。
当迎面走来的艾琳娜不经意间看到威廉纯洁而安静的微笑时,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灵魂如遭重击——那微笑的弧度和线条分明就是拉满的弓和放出的箭,而她就是正中的靶心。在这不经意的惊鸿一瞥里,她的心跳、呼吸、大脑和脚步都停滞了。而就在这一眨眼的失神和混沌里,艾琳娜被同样心不在焉的威廉撞了个满怀。这是彗星和地球的撞击,是火花和电石的撞击,是心灵和心灵的撞击。因为在身体接触的刹那,他们的心倒置,血液回流。
威廉被怀里的柔软、鼻腔的馨香、耳畔的娇音惊呆了,一时间仿佛有成群的蜜蜂在他大脑里乱舞,有结队的直升机在他心上轰鸣。错愕的他僵硬得像具雕像,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了。而回过神的艾琳娜则小心翼翼地退出威廉宽阔的怀抱,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和姿态——是云淡风轻地飘离,而非迫不及待地推拒。当然,这般温柔细腻之举只有同等敏感、纤细的心才能体会得到。(至于那些神经和树皮一般粗糙的人,是永远不解其中的风情的。)
艾琳娜缓缓地直起她那天鹅一般修长、优雅的脖颈,随之上升的目光温柔地抚过威廉的耳朵、脸庞和眼睛。她被他红得快滴出血的耳根,烧得快着火的脸,慌得快哭出来的眼睛深深地震惊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迷人的羞涩——成年男子的脸上满是女孩般的娇羞。也许有人要说这是娘娘腔或是女子气的表现。但是,在艾琳娜海一般深邃的眼睛看来,这是神一般的光辉圣洁。她甚至略有夸张地觉得,由于自己一刹那的恍惚,而惊扰了这样一个敏感而又纯洁的灵魂,简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罪过。与此同时,她的心头还掠过一丝奇异的、陌生的羞愧——为自己遇人遇事过分的处变不惊和绝对的滴水不漏。
艾琳娜如花似玉的脸庞在威廉蓝宝石一般璀璨的瞳孔里慢慢地放大、清晰、绽放。而他慌乱的心也随之剧烈地扩张、收缩,像被暴风张满的船帆,又像被针刺得痉挛的肌肉。威廉快要被眼睛里那骇人的、摄人心魄的美击倒。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晕厥过去的危险。谢天谢地,他还站得住。他白皙的手指紧紧地贴着黑色呢大衣的口袋,仿佛这是撑起他身体和灵魂的支点。他瘦削的喉结在哆嗦着蠕动,干涩的嘴唇张了又阖。他想表达内心无限诚恳的歉意,可是过分的紧张阻碍了他善良的意图。
然而,这一切薄如蝉翼的情绪和动作都被善于察言观色的艾琳娜尽收眼底,她像水果硬糖般的心快要融化在威廉那孩子似的惶恐和笨拙里了。无限的怜惜、柔情和爱意像涟漪一样在她心的波澜不惊的湖面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她的胸中甚至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柔情、一种别样的保护欲——像母亲保护儿子,像姐姐保护弟弟,像男人保护女人!突然,威廉低沉、空灵的嗓音像木鱼一般地敲打在她意乱神迷的心上。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十分抱歉……抱歉让你受惊了。你……你还好吧?没有伤到哪里吧?”威廉的声音像是从断了的琴弦上发出,塌陷了的字符在空气中颤抖。
“我很好,不用担心。千万别感到抱歉,好吗?因为是我的错,是我一时走神,才撞上了你。所以千万不要感到有负担,否则我真的是罪加一等了。”艾琳娜的话语像是魔笛吹出的音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不,不,我也有错。是我走路心不在焉,才没有看到迎面走来的你。”威廉忙不迭地解释道,唯恐艾琳娜剥夺了他的错误。
“好吧,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扯平好了。祝你有美好的一天!”艾琳娜的脸庞明艳动人得简直要让飘过的风也沉醉了。
“你也是。”威廉温文尔雅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
两颗陌生的心灵似乎在剧烈地碰撞后又被西方固有的社交文明弹回各自的生活轨道。如果说脉脉含情地祝福、微笑只是告别的序曲的话,那么艾琳娜华丽优雅的转身则意味着告别的剧终。高大的威廉痴痴地望着艾琳娜杨柳般颀长、秀美、袅袅婷婷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走远,淡出,直至像薄雾一般地消融在街角的尽头。他蔚蓝色的眼睛的海面泛起了阵阵的情感的波涛,而落寞和苦楚像层层海浪在一波一波地拍打着他心的海岸。威廉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然后微微仰头望了望天空……太阳正缓缓地躲进云层里,而他内心的阳光也被艾琳娜的身影遮蔽了。他一直在傻傻地等艾琳娜一个恋恋不舍的回头,哪怕只是依依惜别的回眸一笑。然而他等到的只是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对此,作为威廉为数不多的心灵密友之一,玩世不恭的迈克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威廉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对人类的心灵、情感总是抱有太过丰富、浪漫的幻想。他总是先在头脑里虚构一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然后再在心里盛情地邀请其他人也住进来。而事情的悲剧就在于,现实从不按照他的脚本上演。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冷漠、庸俗、现实、缺乏想象力和人情味的世界——他们既无法感知除此之外的空间,也不能在除此之外的空间里生存。
然而,艾琳娜始终没有回头的原因,并不在于她不能在威廉构造的童话般美好的世界里呼吸,而是在于她不能接受她塑造的他的完美形象遭到破坏——如果她蓦然回首,而他已不在原地的话——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毕竟,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异国他乡的早晨,她爱了这个有着孩子般的美的男人长达五分钟之久。所以,她宁愿永远地相信背后有一双羞涩的眼睛一直温柔地、爱恋地、深情地目送着她,在这条让她遇见他的街道,也是在这条让她离开他的街道……
就在怅然若失的威廉收拾好有些低落的心情,提起已经麻木的脚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块绣着紫色梅花的丝绸手帕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缓缓地弯下腰把它从地面上捡了起来,并勾起手指轻轻地弹了弹上面的尘土。空气中顿时流动着一股神秘的暗香:是干绉的晒黄的菊花的香气,是甜美的雨后的玫瑰的香气,是熟透的刚摘下的脐橙的香气,是奇异的薄荷般沁凉的麝香,是牧场的乳的香气和草的香气,是繁盛的兰花的香气和菩提树的香气,是三月的河流的香气和泥土的香气,是柔软的爱的香气和吻的香气……这香气、这手帕是一把失而复得的钥匙,开启了威廉尘封的记忆之门,使他不可避免地走进了那段孤独、忧伤的岁月。
在他短暂的童年的一个无尽的秋天,他温柔的母亲与他冷酷的父亲长年累月漫长无休止的战争终于以一张离婚证书而换来了永恒的和平与宁静。他还清楚地记得分手那天,满脸倦意的父亲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沉默地抽着粗长的古巴雪茄,缭绕的烟雾像是自某个香殿的焚炉升起。他永远也忘不了美丽的母亲提着简便的行李踏上等候多时的轿车的刹那猛然回头望着趴在高高的窗台上无声地流着泪的小小的他的悲痛欲绝的眼神。他透过寒冷的冰片般的玻璃窗茫然地望着银箭一般冲出去的轿车消失在泣血的残阳里。他在心中、在眼睛里、在嘴唇边声嘶力竭地呐喊、呼唤,甚至是虔诚地跪下来默默地祈祷以至带着哭腔的哀求,然而他仁慈的母亲和上帝似乎捂住了耳朵,铁了心的不理他,只有屋内古老的座钟温柔地回应着他、安抚着他——嘀哒……嘀哒……嘀哒……他托着膝盖缓缓地移行到敦厚的金黄的座钟前,伸出细长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它冰冷的、庞大的身躯——仿佛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和依靠……
从那以后的每个星期六的上午八点,对童年的威廉来说,是仪式一样庄严的时刻。他日思夜想的母亲会穿过清晨的薄雾,沾着清新的露水,踩着悠长的钟声到来。而他则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不顾一切地飞向那片自由茂密的森林。他在母亲芬芳的发间,明亮的眼眸上,光滑的脸颊上,透明的嘴唇上,洁白的颈上,柔软的胸上,温暖的怀里,娇嫩的膝上,亲吻,撒娇,游戏,哭泣,微笑……而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五点,则是死亡一般沉重的时刻,眼泪是告别的唯一语言。他母亲乌黑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滴,却总是面带微笑地蹲下身子,拿出口袋里露出白色一角的丝绸手帕,轻柔地擦着他从窄窄的眼角无声地滑落的断了线的珍珠。而他总是在等在门外的黑色汽车的尖锐的、沉重的、急促的鸣笛声中一把夺过带着母亲独特的香味和温暖的体温的丝绸手帕,用尽全身力气旋风一般地跑进那冰冷的、阴森的、四只轮子的移动的监狱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蹑手蹑脚地溜下床,小心翼翼地把手帕从上了锁的衣柜的抽屉里取出,如获至宝般地把它捧在手心里,然后用最轻最柔的力度把它端放在枕头上。他用细嫩的手臂温柔地围住它,就像他围住母亲那细软的腰肢;他用清澈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它,就像他注视着母亲那美丽的脸庞;他用灵敏的鼻子贪婪地嗅着它,就像他嗅着母亲那神秘的馨香……在他童年无尽孤独的漫漫长夜里,他就是以这样忧伤的、秘密的方式与母亲无声地、亲密地交流着、接近着……
在已经敛去了脸上残余的微笑的天空下,有一个玉树临风、温润如玉的男子的晶莹的泪滴,穿过了童年幽暗的、冰冷的记忆长河,落到这块盛开着梅花、散发着幽香的丝绸手帕上。在威廉丰沛的泪水的滋润下,心灵的荒漠里死去已久的爱的种子,又奇迹般地在这柔软、洁白、芬芳的土地上复活。
他细细地端详着手里春水一般温暖、柔滑的帕子,宝石般晶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艾琳娜的影子——那像森林一般茂密秀美的长发,那像墨一般乌黑俊逸的眉毛,那像大海一般温柔沉静的眼睛,那像樱桃一般娇小鲜亮的嘴唇,那像夜莺一般婉转动听的声音,以及那像母亲一般神秘诱人的香气……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留着吧,威廉。这块小小的丝绸手帕,是会让你永远地记住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那个让你想起母亲的姑娘摄人心魄的美丽和温柔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