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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7(1)

当威廉把细长的古铜色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艾琳娜觉得心里的某扇门也被应声打开了。就像在午夜时分应允了一个特别的男人进入自己的卧室,而身上睡衣的带子亦做好了被那双手解开的准备。她不禁被内心的感觉和想法惊呆了:威廉是如此迅速、如此轻易地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防线,而心灵最深处的自己又是如此自然、如此愉悦地接纳了那可能到来的肌肤之亲。当威廉在墙上摸索的手“啪”的一声把客厅的灯打开的时候,艾琳娜内心隐秘的思想的电源却像被切断了。

洁白透明的水晶吊灯像是夜晚的太阳一样,把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洒向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像是经历了六代主人的乳白色雕花壁炉盘踞在墙面的中央。屋子正中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青花白瓷的细嘴茶壶,藤条编织的沙发上散落着几个亚麻布靠垫,墙角的壁橱里陈列着一些木雕的佛像和面具,朝阳的窗台上养着一盆茂盛的绿萝,红褐色的木地板上映着树木清晰的纹理。艾琳娜觉得这间屋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东方的简约和禅意,而她的内心在这种氛围里,获得了一种奇特的平静和安宁。像鸟儿飞回了森林的那个巢,像鱼儿游回了海底的那个洞穴,像人们走回了心灵的那个家。当她看到威廉慵懒地斜倚着墙壁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时,她的心跳漏了半拍——他眉眼如画,温润如玉,仿佛已在那棵爱的菩提树下等待了几千年。

“你难道不应该先请我坐下,然后沏壶茶上来,接着去换身衣服准备今天的晚餐吗?”艾琳娜像个女王一样用威严而庄重的口吻反问道,然而眼睛里却眨着狐狸般狡猾的笑意。威廉的心融化在她那主人般的语气和表情里,并感到一种身为奴隶的幸福——心被人统治,被人征服,被人需要,被人支使。他甚至愿意一辈子被爱的皮鞭抽打,只要她是他的主人。而当一辈子自我的国王,有的只是孤独和不幸,因为他永远都无法体会顺从的快乐。

“请把这儿当作你新征服的殖民地好啦!你拥有每寸领土的主权,每件物品的使用权。而作为你奴隶的我就先行告退,准备晚餐去了。有需要吩咐或差遣的地方,随时愿意为尊贵的女王陛下效劳。哦!对了,恕我善意地提醒一句,茶晚上就尽量不要喝了,如果你不想彻夜失眠的话。”威廉说完便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艾琳娜突然觉得威廉像一只顽劣的猴子那般可爱,而刚开始她以为他像一只笨拙的考拉那般呆萌的。调皮或活泼一些总是好的,因为它会暖化恋爱的气氛,拉近心理的距离。如果说此前富有诗意的交谈让她和他的心相互了解了的话,那么此刻富有情趣的对话则让她和他的心相互贴近了。艾琳娜对现状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威廉像个快乐的王子一样站在厨房里,因为他的心里溢满了给爱恋的公主做一顿爱的晚餐的幸福。冰箱里有牛排,鸡蛋,竹笋,卷心菜,鲈鱼,西红柿……望着琳琅满目的食材,威廉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正符合他心中设计的爱情食谱。他那胸有成竹、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在说:“即便只有一杯寡淡的清水,我也能做出一碗美味的汤。因为我的心中有爱的调料,蜜或是糖。”他穿起挂在冰箱上的黑白格子围裙,把驼色羊绒衫的袖子撸到胳膊肘处,便用那像魔术师一般的手对食材施起了魔法:蒜子在他迅疾的菜刀下跳起了舞,很快就瘫软成一坨泥。洋葱在他明晃晃的刀刃上一圈圈地旋转着,紫红色的衣衫款款地一层层地脱落。黑胡椒粉随着他晃动的手腕在两颊飞上红云的牛排上均匀地落着亲吻……他的动作优雅,神情专注,像在料理台上精心创作的艺术家。他用眼睛、手、鼻子、耳朵、舌头、直觉调制着食物的颜色、香气和味道。他用时间、耐心和智慧等待着食物的发展、演变、稳定,直至达到最完美的状态——它们应该带着某种熟悉而又陌生,普通而又特别的气味。这气味会触动你的记忆,让你回想起小时候外婆做的菜的味道;它们应该呈现着某种简单而又精致,自然而又浪漫的样子。这样子会引发你的幻想,让你猜测起情人在做这道菜时的心意和表情。总之,每道菜都应当是盛在盘子里的爱。它有色彩,有芬芳,有温度,有味道。它诉说着故事,也留着谜题。威廉就这样一边拿着锅铲,一边丰富着食物的学说。在注视着锅里的清蒸鲈鱼的火候和色泽的同时,他在心里已经就“烹饪的哲学”这个题目写了两小段了。

等威廉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时,艾琳娜的眼睛便沿着矩形的客厅的跑道慢悠悠地行走。就这样顺着有些呆笨的直线走着走着,它们突然碰到了一个凹进去的狭窄的甬道,而嵌进甬道的门是半开半掩着的。好奇心驱使着她走进那个有些神秘的房间,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或是阴谋。她禁受不住对威廉的私生活进一步探索的诱惑,于是便像一个什么都不偷的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应该称之为“集装箱”、“船舱”或是“洞穴”的屋子。高耸的书橱像围墙一样把四壁环绕,天花板和地板像是书橱的延伸,因为它们的颜色和材料浑然一体。一盏吊在木板缝隙处的古董灯散发着黄昏一般朦胧而迷离的光。书籍、报纸、杂志和稿纸七零八落地躺在书橱里,书桌上,扶手椅上,甚至地板上,仿佛是主人为了找某本躲在角落里的书,而把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艾琳娜的眼睛在这个由书砌成的纷乱的房间饶有趣味地旅行着,它们没有碰到任何熟悉的景点——相框、字画、沙发、窗帘甚至是水杯。威廉似乎把日常的必要的以及不必要的东西全都摈弃了,只有书是唯一合理存在的事物。艾琳娜突然明白了威廉为什么说他的生活是难以想像的。的确,这光线幽暗、空气稀薄、书籍拥挤的空间更像是一个地窖或是窟窿,在那遥远的童年时代,孩子们玩捉迷藏游戏或是想离家出走时,所渴望的理想藏身之所。但是它显然又比那黑乎乎、阴森森、潮湿湿的地方来得明亮、温暖、安全而迷人。它散发着一种圣洁的、智慧的、纷乱的美。而对书本的任何移动,归纳,清理,都是对这种美的亵渎和破坏。这就是这间屋子的真正神秘之处,以至她每走一步,每看一眼,心里对这种看似不修边幅、杂乱无章的布置的喜欢便添加一分。

一个可爱的小梯子挡住了艾琳娜继续向前的脚,她顿时眼前一亮,像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当她爬到第五个台阶的时候,她的眼睛便可以够得着最高一层的书啦。那些皮肤像是被晒枯了,脊背像是骨折了或是压弯了,气味像是氤氲的篆烟的书籍,不由得勾起了她的猜想:是不是随意打开其中的一本,就会掉出一只小虫子的干尸或是一张曾祖父的书签。因为她在父亲的藏书里就经常翻到破了洞的枫叶或是褪了色的书信。呃,父亲!这个几十年了的嗜书瘾君子,如果看到威廉的书房的话,一定会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宫殿也比不上这里的富丽堂皇吧?尽管在此之前他一次也没来过,但他却会自以为在这儿做过客,并像找到了知己一样激动地抱住威廉,直到把他搂到喘不过气来才放开。这种对书爱得疯狂的情感一旦转移到人身上来是极为可怕的,因为他会绞尽脑汁地把自己喜欢的书痴们嫁祸给她。天知道,和那些书呆子们相处,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当她从像监狱一般的约会场所逃回到家里发泄着不满的时候,亨利那个罪魁祸首还振振有词地教导说:“完美的婚姻一定是伟大的头脑和杰出的肉体之间的结合。”她想起自己临走时父亲那狡黠的笑意,那过于频繁的叮咛和过于热忱的亲密,以至她的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警意:难道威廉就是他委托她到爱丁堡大学对面的书店买书的用意?她不由得微笑了起来,那种神秘和玄意是远远超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这个有些诡异的微笑,仿佛是看穿了一个阴谋的同时,又在酝酿一个新的阴谋。

威廉用湿巾把光滑的大理石餐桌擦得像打了蜡一样,那张英俊的脸投映在亮得像镜子般的桌面上。他从厨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出来,再从客厅空着手兴冲冲地进去,脚步像是踩着舞曲节拍一样的轻快。不一会儿,菲力牛排,清蒸鲈鱼,蒜蓉面包,罗宋汤便布满了餐桌。接着他又从消毒柜里取出了食巾、刀叉、勺子、和高脚杯,并像变戏法儿似的把一个银质的古典烛台端放在红色的桌布上。从一个心灵的浪漫主义者的角度上看,桌上唯一欠缺的便是一个透明的花瓶上插着一朵娇艳的玫瑰了。至于宴会的着装方面,他没有穿一件雪白的硬领的衬衫和一件黑色的飘逸的燕尾服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过失。但是考虑到女主角并没有把发髻高高地盘起,也没有穿一件柔光水滑的长裙,那么男士衣着随意的瑕疵反倒是一种适合时宜的绅士行为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挑选可以喝的配饰——葡萄酒。威廉并不喜欢喝酒,但是他却对这种液体有着酒鬼般的热爱——当艾琳娜眼睛上蒙着的丝绸手帕被威廉像花瓣一样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取下的时候,那被黑暗和紧张包裹了一会儿的眼球又陷入了梦幻般的迷离和眩晕:黄褐色,金黄色,琥珀色,玫瑰色,淡紫色,樱桃红,宝石红,砖红色……的液体像夏日西天绚烂的晚霞一样灼烧着她的眼。她不敢相信在威廉水一样的灵魂外表下竟然藏着火一般的心——他像浪漫的情人一样神秘地蒙上她的眼睛,像深情的恋人一样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像梦幻的王子一样创造着属于她的童话。她真想踮起脚尖,把手臂圈上他的脖子,亲吻他扇子一样的睫毛,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红叶一样的嘴唇。但是由于先前那些亲昵的、大胆的举动,威廉此刻的脸已经涌上了喝两大瓶烈酒才有的潮红。如果此时自己带着电流的唇再触上去的话,那么他的两颊一定会像森林起火般地燃烧起来的。在那面红耳赤的燃烧里,她甚至可以听到树木或是血管爆裂的声音。于是,艾琳娜带着无限的柔情从她的灵魂深处吻了——用她的整个的心吻了——那瓶握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蒙着眼睛选中的,像是浸泡着恋人火红的心的——黑品诺。

他们面对面坐着,用眼睛拥抱着对方,直到彼此的心跳都沉静了下来。威廉款款地起身绕到艾琳娜的身后,将那石榴一样的汁液缓缓地注入她面前的高脚杯,就像感情的潮水也在心的海洋中一寸寸地上涨。当那飘着樱桃,草莓,蘑菇,松露,甘草和动物毛皮的香味的液体在杯肚处戛然而止时,爱情的潮水也已经从艾琳娜的膝漫至了腰。

温暖而柔和的烛光像在唱一首静默的祝福的歌,美丽而精致的菜肴像是写在盘子里的明艳动人的情诗,一张像玉一样温润的脸和一张像花朵一样娇艳的脸深情地对视着,手中的酒杯跨过了身体的界限,在温暖而醉人的空气的悬桥上相会,并亲了一个清脆、明亮而甜蜜的吻。两朵微笑瞬间在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和白色花蕾一样的牙齿上绽放,仿佛他们的心也贴到了,亲到了,吻到了一起。他们用鼻子细细地嗅着,用舌头碎碎地抿着,杯中的芳醇。神态、动作、气质优雅高贵得像是一对在冬天的日内瓦湖悠然地嬉着水的白天鹅。

“这瓶酒一定是一个娇气、任性的姑娘。”艾琳娜用充满爱意的眼睛温柔地抚摸着杯中的液体。

“是的,艾琳娜。她不仅是一个刁蛮的姑娘,而且是个美丽的公主。她的体质非常娇弱或是敏感,只有在特定的气候、土壤和地形才能健康成长。她的皮肤像糖衣一样薄,免疫力像婴儿一样弱,只有最无微不至的呵护才能使她避免受伤。如果她能有幸碰上那个肯用时间,肯花心思去了解她、照顾她的人,那么她势必会用最神秘、最惊艳、最令人难忘的美去回报他。”威廉的手轻轻地握着细长的酒托,对着艾琳娜的眼睛徐徐地诉说,仿佛她就是他口中那个娇生惯养却又风情万种的姑娘。艾琳娜的眼睛闪过一个轻轻浅浅的笑,然后抬起了柔弱无骨的手,把酒杯移到了樱桃般鲜亮的唇边。她用舌头把滑入口腔的红丝绒般的液体灵巧地含住,然后像品酒师一样优雅地把这细流吐在手边盛汤的瓷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