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艾琳娜,非常荣幸见到你,我还没有见过威廉和哪个女人一起出入过呢。谢天谢地,他今天的伴侣终于不是砖头一样的书了,我一直担心他要和那笨蛋玩意儿约上一辈子的会。感谢上帝,把危险解除了。你是个美丽的女孩,他是个可爱的男人。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愉快的夜晚。”亚当望着那两双充满柔情和笑意的眼睛,高兴地说道。
“谢谢。”这声音整齐得就像从一张口里说出来的,这种一致是只有恋爱或是习惯才能给予的。
威廉从钱包里取出十英镑放在亚当粗糙的手里,郑重地拍了拍老友的肩后,便和艾琳娜一起离开了。
“你叫威廉?”艾琳娜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以这种方式知道对方的名字还真是特别。
“我开始喜欢我的名字了。它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是如此动听,就像音乐一样。你叫艾琳娜?以后我遇到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片云都会让我想起这个名字的。因为它们和你一样美丽。”威廉真诚地说道。
“你总是能诗意地表达自己的心。没有女人能拒绝这优美而又自然的语言,听你说话真是一种享受。我开始觉得语言比相貌更能显示一个人的种族。你是在哪里读的大学?”
“牛津。”威廉说得很轻,轻得就像不值一提。而他的目光也和他的声音一样,低微得看不到一丝光亮。艾琳娜的心再次震惊了:她不能想象一个牛津的高材生只是开着一家小小的书店,并和街上的乞丐有着朋友般的情谊。
“为什么选择开书店呢?”
“因为意志薄弱。我不能抵制书的诱惑,所以我向它屈服了。我找它,读它,爱它,追求它,却不能厌倦它。它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的朋友和爱人,我的太阳和月亮。它陪伴着我,安慰着我,启发着我,或许也毒害着我。我用它搭建了一个自己出不去而别人又进不来的城堡,只有雪莱,济慈,里尔克,古尔蒙,洛尔迦,茨维塔耶娃,迪金森们是我永远的贵宾。这是一场流动的、不息的、自由的、沉重的盛宴。作为宴会的主人,我向那些伟大而不幸的灵魂举杯,用眼泪,用沉默,用孤独。”
“你生活在文学里,正如我生活在音乐中。只是没有你那么纯粹,那么沉醉。我从不寂寞,也很少孤独,更不会想哭。我对人类的苦难缺乏感同身受的想像力,我一次也没有进入生活的深处。和你相比,我活得是多么的肤浅和自私啊。”
“不,艾琳娜,你生活得快乐而又迷人,这才是人生的最高要义。你用美,用微笑,用小提琴启发着人们去爱,去生活,去美好。你永远也不能想象,许多人感谢上帝,就只是因为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着。你给了他们一个活着的理由,而且是好好地活,活得精彩,活得漂亮。他们盼望有一天再与你相遇的,是一个更好的自己。你像一面魔镜一样,照出了他们心灵的忧愁,悲哀,衰老和丑陋。于是他们认识了自我那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的心灵,那像一座荒凉的沙漠一样的生活。你唤醒了那些沉睡在孤独和想象中的头脑。他们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睁开眼睛、耳朵和鼻子,被这个世界的色彩、音响和芬芳所震惊、迷醉。他们希望把那些虚度的光阴追回来,每一分钟都好好地活。即便追不回来,也要把余下生命的每一秒钟当作一辈子来活。艾琳娜,你让他们新生或是复活。而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仅爱你、崇拜你,而且感激你。哦,我的上帝啊,我不敢相信我把那个神圣的字眼这么轻易地就说出来了。原谅我的孤独和鲁莽吧。”威廉说不下去了,他的心快被爆发的嘴泄露光了。他感到自己现在一无所有——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就连爱的秘密也失去了。害怕和恐慌像黑夜一样地包围了他。他未来幸福的命运将取决于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他知道爱她是危险的,而不爱是绝对致命的!他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心脏不为她而跳,血液不为她而流的自己。
“谢谢你,威廉,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当一边听着你谈论我的时候,我也在一边盘问着自己:这真的是艾琳娜吗?亲爱的威廉,说实话,我不确定,我对如此好的艾琳娜感到陌生,恐怕我的外表欺骗了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是想象,一切都是假的,你还会爱我吗?”艾琳娜的声音是温柔而又刚强的,而她的眼睛也是同样的温度和色彩。这表明一个坏的答案是不会让她失望或是悲伤的。
“艾琳娜,我爱的不仅是你的美丽,而且是你,全部的你——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灵魂。只要是你的,我全部都爱,哪怕它是不好的。更何况,你要知道,艾琳娜,在我心中,好与不好是不存在的。对于人而言,我只有爱与不爱。我请求你允许我不加节制地爱你,原谅我毫不忍耐地爱你。因为我的心只爱一次,一次就要爱完。就像只燃烧一次的蜡烛,只绽放一次的烟火。艾琳娜,尽管我不再是我,但你还是你。不要因为我的爱而有所改变,艾琳娜。你只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你而活,并用余下的生命来爱你,这就够了。即便我在下一秒就死去,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因为……”威廉的唇被艾琳娜纤细修长的手指按住了,这柔软冰冷的一触快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感觉那像钢琴的白色琴键的手指,也按在了他的心上,并轻轻地按了下去,发出低沉的“1”的声音。这使人迷醉的音响,像恋人的絮语一样,萦绕在他的耳畔和胸膛。这是比亲吻更温柔,比死亡更永久的一触。
“永远不要说那个字,威廉,上帝是有耳朵的,他正在听呢。死便是惩罚,而这正是爱的缘故。用你二分之一的心爱我,而剩下的一半用来爱自己,这样我们才能合二为一,像蛋黄和蛋白一样交融。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幸地失去了彼此,我们至少还有自己,尽管那是残缺不全的。”艾琳娜的声音冷静得让威廉觉得冷酷,他觉得自己像火焰的喷泉一样的心掉进了结着冰的贝加尔湖里——美,却令人心寒。威廉悲伤地感到,艾琳娜缺少爱的激情,那种要把整颗心、整个灵魂都用来爱的疯狂。他感到孤独,因为他们的心跳不在同一个频率。她的眼神和声音总是淡淡的,就像心也是波澜不惊的。他感到自己爱的呼喊,像丝一样地散落在空旷的山谷,激不起一点回音。但是他的心又是奇怪地顺从着的,没有丝毫的不满和反抗。他温顺地、柔情地把自己交到她的手里,并且紧紧地、无限依恋地拽着,生怕松开那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和温柔。她像母亲一样地让他渴望着亲近,恋爱,依偎,皈依,他甚至想像个孩子似的向她撒娇,索爱,哭泣,无理取闹,而她将像个慈祥的母亲宠溺着他的幼稚和野蛮。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害羞的微笑。而这个微笑像黑夜里微暗的火,点亮了艾琳娜的心和眼睛,也使静默、沉滞的气氛洋溢起温暖和爱情。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王子街。冬天夜晚的王子街是像彩虹一样瑰丽的。而车灯,路灯,商店的白炽灯,城堡的霓虹灯,万家的电灯,则是造虹的机器。它造出的色彩纷繁的光轮,组成巨大的圈子,把人们吸引到像彗星一样的广场上来。他们像两条亲密的鱼一样融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并肩地游走在洋溢着节日的欢乐与祥和的集市里。有卖印度香料、佛像和纱丽的小屋,有卖瑞士手工巧克力和咖啡豆的小屋,有卖德国香肠和啤酒的小屋,有卖荷兰木鞋、木偶和木制郁金香的小屋……这些具有异国风情的手工艺品和美食,让每一个流连其中的人都笑意盈盈。而他们也沉浸在这像世界嘉年华一般的幸福中。灿烂的灯光,迷人的喧嚣,奇异的芬芳,温暖的笑脸——如果这美好没有人共享,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威廉在心里无限怅惘又无限欣慰地感慨着。
出了张灯结彩的集市,便是星光灿烂的游乐场。有许多人在此驻足,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嘴角上浮现着明媚的微笑。他们默契地在旋转木马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美丽的画面: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拘谨地、羞涩地、满足地、贪恋地端坐在木马上,像胆怯的第一次坐的儿童,又像是诀别的最后一次坐的老人。他们的手紧紧地握住那像黄金制的扶杆,他们的眼睛穿过光线和人脸织成的玫瑰色的雾,深情地对视着。一个年轻的家庭幸福地、欢快地、沉醉地在木马上飞驰。英俊的父亲挥舞着想象中的马鞭,并大声地有节奏地喊着“驾”。温婉的母亲抱着娇嫩的孩子,笑得像是晨光中盛开的绚烂的花朵。而艾琳娜和威廉的眼睛像是在天空中守望着人类的星星,闪烁着晶亮而又柔和的光芒。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坐在这张长椅上,因为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孤独。人们都蜂拥地忙着排队,忙着坐旋转木马,只有它像被世人遗弃了的玩具,安静地蹲在这个角落。我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着,人们幸福的笑脸和炫丽的木马一圈一圈地旋转,像童话一般纯洁和美好。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些木马永远不要停,就让这简单的幸福一直旋转。如果可以,就让我一直坐在这长椅,默默地守护这一切。”
“只是单纯地看着木马旋转,你就幸福了吗?”艾琳娜微微地侧过她的脸,温柔地端详着威廉。
“我过去以为,幸福的命运就像旋转木马,有的人是坐旋转木马,而有的人是看木马旋转,没有人能够逃脱。但现在看来,命运是太玄妙的一样事物,没有人能够预言。如果可以我也想遇到那个人,和她一起坐在木马上遥遥相望。”
“你不觉得旋转木马是一个很残忍的游戏吗?因为彼此追逐,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但是不管木马旋转了多少圈,人们终能迎来最初记忆里的那张脸。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威廉像是穿越了黑暗的隧道,望着眼前的光明,坚定而又欣慰地说道。
“威廉,我从来都难以相信幸福可以简单到,只要两个人静静地走在一起或是坐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会很美好。你像一个神的使者,带着纯净的灵魂,来到人世,给我呈现了无法想象的美好。感谢上帝,安排你与我相遇。我真想把你锁进我的保险柜里,像私有财产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不得觊觎。”
“那你干脆把我娶了吧。这样我在法律上、道德上以及情感上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
说完两人便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它只是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威廉用笑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心虚和怅惘。他为自己大胆的、冲动的、亦真亦假的回复感到不安,他迫不及待地切换到一个崭新的话题,企图借此来摆脱心灵的懊恼和焦虑。
“我能邀你一起共进晚餐吗?”威廉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虽然你们英国的食物和天气是一样出了名的糟糕,但是偶尔感受一下这‘英伦特色’也还是不错的。”艾琳娜愉快地调侃道。
“那么走吧,我知道一家十分具有英伦特色和苏格兰风情的餐厅,我相信它一定会让你深刻理解岛国人民舌尖上的苦难的。”威廉一本正经地自嘲道。
于是笑声又抓住了他们的喉管,就连他们的脚步也变得轻松。马路上还残留着昨夜下疯了的雨,灯光一照,便是像镜子般的明亮。威廉看着自己照印在水坑里清爽、柔和的脸影,又想起昨晚那浮现在浴室镜子里颓废、邋遢的脸,不禁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听取了迈克那像先知般伟大而英明的建议。如果他穿着那件像染了霜的旧大衣,抄着那一嘴像新生的杂草的胡须,和那满脸像霜打的茄子的神色,一定会让艾琳娜在内心的评分表上给他大大地减去二十分的。也许这糟糕的印象,是无论什么语言和行动都弥补不了的。因为女人的感觉通常是灵敏的、固执的、不受贿赂的考官。而艾琳娜的眼睛又是那么的尖锐,那么的具有批评气质。他觉得自己幸运地躲过了一场审判的悲剧。正当他为躲过一劫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一辆飞速疾驰的越野车,从不远处射来电炬般的光芒,他本能地用身体护住艾琳娜,像一件斗篷一样地覆在她身上。野蛮的车轮以旋风般的速度掀起浪花般的水柱,而站在路边的威廉则被溅起的积水喷了一身。他有些沮丧和无奈地说了声:“Jesus。”艾琳娜逐渐从他那身体和手臂箍成的围墙中放松了下来,而意识也像是从旋转的摩天轮上落到了平实的地面。
“你还好吗?”艾琳娜扬起头,似乎在威廉的脸上寻找着什么。
“我很好,你呢?”
艾琳娜充满关切的话语和眼神像送了一颗甜蜜的糖果似的使威廉的精神为之一振,而他的手臂和身体也慢慢地解除了对她的保护。
“多亏了你,我才幸免于难。谢谢你,我的骑士。”艾琳娜平静的脸上荡漾起温柔的笑意,并在心里呼之欲出了一个深情的亲吻。
“我的荣幸。只是恐怕今晚,我不能以这身行头出入任何一家餐厅了。否则人们一定会觉得我是尼斯湖的水怪,然后用惊讶的眼神参观我。而你,作为和野兽在一起的美女,是会有很大压力的。所以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赏光去我家用餐?请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经把自己当小白鼠做了千万次实验,据研究数据表明你是不会出现呕吐、中毒等不良反应的。”威廉用着一种艾琳娜从未听见他用过的活泼的声调说着话,而她对这种由内而外的放松和愉悦很是喜欢。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拿我的舌头和肠胃赌一把。”艾琳娜摆出一副夸张的孤注一掷的赌徒表情。威廉被她有趣而可爱的神色逗乐了,也模仿着赌场里诡计得逞的老千激动地大喊了一声:
“Deal!”
于是,两个激动的灵魂倾吐着快乐的火苗,一路燃烧着整条街,并向更深更远处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