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游列国寻找理想的过程中,孔子迎来了自己的耳顺之年。六十而耳顺,意思是说一个人到了六十岁,修养才能达到通达的境界,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自己的心智,对世事褒贬、功过都能淡然处之。那么孔子在六十岁的时候,遭遇的是什么呢?他又是如何处置的呢?
孔子在鲁国政治上的成功,引起了齐国的警惕。因为齐国意识到一个强大的邻国,对于自己是不利的,它必须采取相应措施,来抑制鲁国发展的势头。同样,鲁国的强大,实际上是鲁国宫室的强大,而不是鲁国大夫,尤其是三桓的强大。实际上,孔子自从做了代理丞相以后,他一直在削弱三桓的势力。这样孔子也就成了内外怨恨的对象。
在齐国还没有采取措施前,季桓子已经和孔子很有矛盾了。孔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鲁国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所以在鲁定公十三年,孔子讲了这么一段话: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公治长》)
这话讲的有一点悲哀。我的道无法推行了,我就乘坐一个小木筏,到大海上去吧!我们看孔子即使在这样悲观的时候,他讲出的话都特别有诗意,特别有境界。他没说我到别的地方去,或者是我回家待着,他说我要乘着小木筏,到辽阔的大海之上。小木筏上面,有师徒二人,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仲由,这真的是特别有境界的一个场景,也特别有诗意的一个场景。
这还只是内忧,外患也来了。这一年新年过后不久,齐国挑选了十六名能歌善舞的美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送给鲁国,名义上是加强两国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要鲁国的国君鲁定公以及鲁国的执政像季桓子,沉迷于声色,沉迷于游乐,荒废政事。因为他们知道,孔子这个人在道德上非常严格,如果一国的国君和一个执政沉迷于女色之中,不用国君和执政来赶孔子,孔子会自己走掉。他们想对了,确实如此,鲁定公和季桓子把美女和马匹全部收下来了,收下之后,他们也知道孔子肯定是看不惯他们的。你看不惯我算了,我也看不惯你。
所以这一年鲁国举行郊祭的时候,按照《周礼》的规定,郊祭之后,鲁国国君应该把祭肉分送给大夫们。孔子此时身份已经是大夫了,可是在送肉的时候,鲁定公没有送给孔子。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鲁定公已经抛弃孔子了,季桓子也已经不要孔子了。孔子这个时候下决心离开鲁国,不得不走了。到哪去呢?第一站选择去卫国。
尽管孔子在政治上的作为使得鲁国日渐强大,但由于国君昏庸,孔子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他在失意中又一次离开了鲁国。
走的时候,孔子心情不好,走得很慢。我们知道,当初他离开齐国回鲁国的时候,走得很快,连米已经淘好下锅了,把米捞上来就走。可这次离开鲁国,走得很慢。弟子们就埋怨他:老师,我们能不能走快一点啊?孔子说:我走得慢,是因为我现在要离开的是我的祖国,我舍不得走啊。到了鲁国边境,他们又停了下来。
季桓子大概也觉得有一点太不象话了,为了有所弥补,就派出一个叫师己的乐官,赶过来给孔子送行。孔子看到季桓子派来的人,既不是挽留他,也没有做自我批评,孔子也不想说什么话。师己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说:你老人家没有什么过错,今天这个样子离开了鲁国,这可不怪你啊,我们心理都有数。孔子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以后,他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孔子就摆开琴,一边给抚琴,一边唱了一首歌: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
那些女人的口,可以把人逼走,那些女人的话,可以让我们丧国败家,既然如此我还担忧什么呢?我何不宽心游荡,快乐地打发时光。能快乐吗?显然不快乐,师己也听明白了,孔子有牢骚,回去以后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季桓子,把孔子唱的歌又给季桓子唱了一遍。季桓子一听也明白,孔子这个歌不就是批评他接受了齐人送来的女人吗?可是,他实在舍不得这些女人。对孔子的离去,他又不愿意挽留。不愿意挽留,又觉得有一点惋惜。
因为他跟孔子共事的这么一段时间,他至少觉得孔子有两点,他不得不敬重:第一,孔子有很高的德行。第二,孔子有很高的才能。两人之间之所以不能合作,不是品行问题,也不是才能问题,是两个人的政治立场不同,所以季桓子听到师己给他转达的孔子的歌,也觉得有一点惋惜,所以也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一年是孔子五十五岁。
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五十五岁离开了鲁国,一直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这又是十四年,这是孔子一生中第二个十四年。在这十四年里,孔子周游了卫国、宋国、郑国、陈国等地方,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实现自己真正理想的机会,寻找一个能信任他的诸侯,然后在这个国家里施展自己的抱负,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
孔子怀着报国无门的惆怅离开鲁国,在周游列国、寻找理想的慢慢过程中,他迎来了自己的耳顺之年,那么孔子在他六十岁的时候遭遇了什么?在长期的颠沛流离中,他还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吗?
知天命以后,必然耳顺。在周游列国的途中,孔子迎来了自己的耳顺之年——六十岁。那么耳顺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听到逆耳之言不再大惊小怪。第二,听完以后仍然我行我素,不会受影响。用庄子在《逍遥游》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理解别人,坚持自己。知道别人为什么说,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一句话,别人的话,成了“耳旁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
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外六年了,在鲁国重用过他的、最终又抛弃他的鲁定公,也已经去世三年了。现在鲁国的国君已经是鲁哀公了。
孔子一生经历了鲁国的四个国君,鲁襄公、鲁昭公、鲁定公、最后一个就是鲁哀公。孔子一生和季氏家族打交道的是三个人,季平子、季桓子、季康子。季平子把鲁昭公赶出国门,孔子也因此跑到了齐国,这是孔子第一次离开鲁国,跟季平子有关。孔子第二次离开鲁国跟季桓子有关,也就是在这一个耳顺之年。
五月左右,孔子到了陈国。陈国当时的国君叫陈闵公,陈闵公早知孔子的大名,所以孔子来的时候,陈闵公也很高兴,就把最好的馆舍分配给孔子和他的学生。
孔子在陈国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在他六十岁这一年,他听到了季桓子去世的消息。季桓子死了,这个消息对孔子来说,让他非常伤感,为什么呢?实际上,从私下的个人感情上来讲,季桓子和孔子之间,是有适度尊重的,他们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非常好的合作。孔子一生中,在政治上最大展伸手的时候,就是在季桓子的时候。两者之间有过很好的合作,但是最终因为政治立场的问题,又分道扬镳。所以这说起来都有一点点伤感,而孔子此时听到季桓子死了以后,更加伤感的原因是什么呢?孔子听到了季桓子临死之前的一个政治遗言。
季桓子晚年病重以后,曾经抱病出游。身体不好了,自己也知道,可能这一次不能够痊愈了,于是要求别人,说:你们给我弄一辆马车,我要到鲁国的城郊去看一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病重的季桓子在鲁国宫城的郊外,看着鲁国的山山水水,他很感伤,对身边的人说了这么一番话,说:这个国家曾经很有希望强大起来,只是因为我得罪了孔子,不听从他的教导,反而让他离开鲁国,我们鲁国就失去了这么一个强大起来的机会了,这都是我的罪过。他很内疚,在这样的内疚和自责之中,他回过头来对自己的儿子季康子说: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会做执政,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记住把孔子召回来,他也那么一大把岁数了,六十岁了。让这样一个老人在国外,我们鲁国也没有面子。季桓子说了这番话以后,没有几天季桓子就死了。
季桓子这个政治遗言也传出去了,孔子听了这样的话,是不可能没有感慨的。孔子此时在外面周游列国,已经六个年头了,他也不想在外面再周游下去了,也想回国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回国的希望,所以他也非常高兴,就对他的弟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那些年轻人,他们很有志向奋发进取,我还不知道如何去培育他们,修剪他们呢。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论语·公治长》)
但是季康子有没有把孔子召回去呢?没有。当季康子准备按照父亲的遗训召回孔子的时候,有一个叫公之鱼的小人,阻止了季康子,他对季康子说:以前,你的父亲重用孔子,可是半途而废,结果让诸侯们笑话,都说你父亲做得不好。你今天如果把他召回来,那么只有两个结局:第一,你必须听孔子的,因为孔子有思想,有观点,而且孔子绝不屈服,所以你必须听他的,如果你不听他的结果是什么呢?你肯定还会半途而废,跟你的父亲一样,你的父亲已经让诸侯们笑话了,难道你还愿意让诸侯们再笑话你吗?讲得还真有道理。
季康子一听,问:有没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不听父亲的话,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是否有折中的方法能够堵别人的口?公之鱼说:有一个办法,你把孔子的学生冉求召回来。为什么他要召冉求呢?召见孔子的学生冉求,等于对父亲有一个交代,堵住天下人的嘴,免于不孝之名。为什么不召别人要召冉求呢?冉求有一个优点,比较听话,把冉求召回来,你不用担心冉求会跟你对着干,冉求会听你的。而且冉求还是一个财政家,你不是想发家致富吗?有他帮你,你一定能发家致富。
季康子听了公之鱼的这番话,就派人召冉求回来,这对孔子来说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耳顺之年,听到的都是一些不顺心的消息。他在陈国满怀信心等待鲁国接他回去,可是使者来了,不是来叫他回去的,是找冉求回去的,我们可以想一想孔子是多么失望。但是,人家既然是找冉求回去,孔子又不能够表示愤怒,孔子继续待下去。
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厓求。”於是使使召厓求。(《史记·孔子世家》)
在耳顺之年,孔子还听到鲁国宫城发生火灾的消息。
孔子在陈,陈侯就之燕游焉。行路之人云:“鲁司铎灾(司驿官名)及宗庙。”以告孔子,子曰:“所及者,其桓僖之庙。”陈侯曰:“何以知之?”子曰:“礼祖有功而宗有德,故不毁其庙焉。今桓僖之亲尽矣,又功德不足以存其庙,而鲁不毁,是以天灾加之。”三日,鲁使至,问焉则桓僖也。陈侯谓子贡曰:“吾乃今知圣人之可贵。”(《孔子家语·辨物》)
当时,桓公是鲁国的八世祖,僖公是六世祖。按古代诸侯庙制,他们的宗庙都应该在四世以后及时毁掉,其牌位迁入太庙。但由于当权者三桓是桓公的后代,他们当权又始于僖公时,所以,这两庙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对这种违背礼制的做法,孔子是不满意的。所以,他认为是“天灾加之”。
孔子在耳顺之年,听到了很多不顺心的事,还听到了很多恶言。只不过,这么多的恶言到了他耳朵里,他已经没有什么忤逆不顺之意了。所以耳顺之年的意思,不是说听不到恶言,而是听到了恶言之后,能够理解,淡淡一笑能够过去了,这是一种内在的修养。我们来看一看,孔子的耳顺之年,听了哪些恶言?
在他周游列国的过程中,他碰到很多隐士,这些隐士给予的孔子的就是嘲弄和误解。有一次,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赶着马车,在野外行进。在一条小河边上,找不到渡口了,正好远处看到有两个人在种田,一个长得很高,一个长得很壮。孔子派子路去问路:你去向这两个人打听打听,这个河的渡口在哪里?子路就去了,可是这两个人不但没有回答子路的问题,反而反问子路:你们马车上那个执着鞭子在赶马车的人是谁啊?
他为什么专门问这个呢?这也很有意思。我们前面讲过,孔子在他年轻的时候是学过六艺的,六艺里面有一条是御,就是赶马车。所以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在一块儿周游列国的时候,很多时候是他自己赶马车,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那个长得高的田夫远远看去,发现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在赶马车,所以他觉得很奇怪,问赶马车的人是谁啊?子路告诉他说:是孔丘。这个人马上就问了: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就讲:是啊。这个人一听说是鲁国的孔丘,下面就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既然是鲁国的孔丘,你们也就不要问我渡口在哪里,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这是什么意思啊?实际上,这个话仔细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再这么颠颠簸簸往前走了,回去吧,颠颠簸簸周游列国有什么好处吗?我看你们的正确道路不是往前走,是往回走,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子路也不傻,他也知道这个意思是在讽刺他,好的,你讽刺我,我不问你了。他问旁边那个大块头,大块头又反问了:那你是谁啊?子路就说:我是仲由啊。大块头说:你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是啊。然后这个大块头又把子路教训了一顿,他说:你看现在天下一片混乱,你放眼放去,都是昏君乱相,乱臣贼子,谁愿意跟着你们去改变这一切呢?你们这样辛辛苦苦的,不就是白费精神吗?所以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与其跟着孔子周游列国,颠颠簸簸,就此一事无成,还不如下田跟着我们两个人一块儿种田呢!
要明白这句话,还得先解释两个词:避人与避世。什么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择人,就是避开昏庸无道的诸侯,而去寻找能听从自己主张的所谓明君,从而借世俗权力实现治国安民的理想。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孔子一心要救世,他恓恓惶惶的马车在诸侯列国之间奔走来往,就是要避开身后的昏君而去寻找前面的明君。所以,桀溺把孔子看作是“避人之士”。什么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认定天下不可能有什么诸侯还能与他一起改变这世界,于是彻底冷了心,闭了眼,彻底绝望,自己既无力改变世界,也无世俗权力可借用,只好唯保自己的清白,回到田园中去,回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告别都市、政治与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子路碰到的这两位,就自称“避世之士”,而显示与孔子的不同,并表示自己在智慧上比孔子高明,在道德上比孔子高洁。
子路问渡口,结果被大块头教训了一番,渡口没问着,跑回来,把这一切告诉了孔子。孔子听了这一番话以后,不免触动了心中痛楚,谁说这两位隐士说得不对呢?这不也是孔子自已内心中常有的狐疑吗?
所以他很感伤地说了一段话:人总不能与鸟兽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吧,我不和芸芸众生生活在一起,与他们共享欢乐共担不幸,我又能和谁生活在一起呢?我历尽艰辛,学而不厌,“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难道就此卷而怀之吗?我有教无类,诲人不倦,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难道就是为了培养一批隐士,或者懂文化的农夫吗?我是要让大家一起来改变这个黑暗的世道。我们不和天下苦难的大众在一起,我们还和谁在一起?至于他们说,“天下无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难道这个我们不知道吗?正因为天下无道,才正是我们介入世界,为公理而战的时刻,也是我们必须介入的原因,而不是我们退避的借口。不正因为天下混乱无道,才需要我们去承担责任吗?所以孔子有一个反问: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如果天下照你们所讲的,等到天下有道的时候,我再出来,天下有道的时候,我还出来干什么呢?这就相当于一个医生一样,医生在什么时候才最可贵啊?有病人有病的时候才可贵,有病的时候,我来帮你治,等到你病好了,还要我医生干什么呢?所以孔子把天下看成是有病,而他就要做一个医生,来医治天下之病。说白了,这还是孔子的历史使命感。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
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
孔子受到这些隐士们的嘲讽,还不止一次。他在楚国的边境上碰到一个楚狂,这个人名字叫什么,我们不知道,因为是孔子在楚国碰着的,而且这个人很狂妄,所以叫他楚狂。孔子的马车在路上走的时候,这个楚狂就迎着孔子的马车走过来了,然后仰着脑袋高声着唱着一首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凤凰是谁呢?是孔子。孔子啊,孔子,你的德性怎么这么衰退呀,你以前做了那么多糊涂的事情,你糊里糊涂周游列国,糊里糊涂到处推广你的治国之道,你不知道你这样的做法都于事无补吗?那好,你以前错了,也就算了,“往者不可谏”,我们也就不再计较了。可是“来者犹可追”,从今以后你该改了,你回家吧,算了吧,算了吧,现在这个世道里,要搞政治危险得很啊。
楚狂仰着脑袋就这么唱着歌,也不看孔子就这么过去了。孔子一听这是一个高人,赶紧从车上下来,想跟他说几句话,可是这个人一看到孔子从车上下来,想跟他讲话,赶紧跑开了。孔子没有办法和他说上话,他连跟孔子说一句话也不愿意,但是他要用他唱的歌,来警告孔子。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
这些隐士们跟孔子的政治取向是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都觉得这个世道是黑暗的,政治是很糟糕的。只不过孔子的想法是既然世道黑暗,我们就应该让它光明,既然政治糟糕,我们就要改变政治。而这些隐士们怎么想的呢?既然世道如此黑暗,我们还是洁身自好,既然政治这么危险,我们还是赶紧避开的好。前提是一样的,最终选择的道路是不同的。
还有一次也跟子路有关。子路跟着孔子周游列国,在野外走着走着,子路掉队了。孔子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找不到老师,在野外彷彷徨徨,看见了一个老人,在那锄草,子路一着急,冒冒失失地就问了一句话:你看到我老师了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你到大街上去问,你看到我老师了吗?谁是你老师啊?这个老人一看到子路这个样子,也是没好气,就骂了他一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有人说,这几句话是骂孔子的,实际上不是,这个丈人没见到孔子,没必要骂孔子。四体不勤劳,五谷分不清,谁知道谁是你的老师?
子路是很老实的人,看到这个老人这么骂他,他赶紧拱手站在旁边等着他教训,这个老人一看,这个小子还挺不错,我骂他一顿,他还挺老实的。看看天色已晚,就说你别走了,到我家去住一晚吧,明天再说。把子路叫到自己的家里面,给他宰了一只鸡,还给他煮了小米饭,招待他了一顿。并且把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引见给子路。
子路住了一天,第二天走了,找到了老师,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孔子。孔子一听就明白了,说:你昨天碰到的这个老人是一个隐者,你赶紧回去再见见他,你向他学一学,听他讲讲道理。子路赶紧就跑回来,可是这个老人避开了,子路没有见着。子路在这个时候,就发了一通议论: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不仕无义”,不做官不符合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君子为什么要做官呢?君子做官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贵,不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是要推广他的道义。讲完这句话以后,子路接着讲,我们的道不可能得到推广,这一点我们心理很明白。“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这句话讲得很好,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论语·微子》)
我刚才讲的这些例子,实际上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孔子在耳顺之年以后,在周游列国的过程里,听到了很多的逆耳之言。但是,孔子对于这些逆耳之言,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他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讲这样的话,他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坏人,没有把他们看成是不可教育的人,他确实到了耳顺的境界。
这样周游列国,渐渐地孔子越来越老了。到了六十八岁的时候,孔子终于回国了。他怎么回国的呢?这个时候,齐国和鲁国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鲁国的军队几乎全被打败了,但是,偏偏就是孔子的学生冉求所带领的这一支军队取得了胜利。所以季康子觉得很奇怪,说:我们其他的军队都败了,为什么你大胜啊?你还挺有军事才能的,我以前只知道你会搞经济,原来你打仗也行啊。你是天生会打仗,还是谁教你的?
冉求抓住了这个机会。冉求以前被季康子召回来的时候,子贡就跟他讲过:师兄啊,我们老师岁数已经这么大了,他很想回鲁国。你回到鲁国,一定要找机会,让鲁国的政府把孔子接回去。冉求回国了,八年了都没有找到机会,所以孔子从六十岁一直在外流浪了八年。现在这一场战争冉求打赢了,季康子来问他,你的军事才能是天生的,还是有谁教你的?冉求非常机灵,马上就说:我的军事才能是我的老师教我的。季康子就说了:你的老师孔子是不是真的很厉害啊?冉求说:我的老师当然非常厉害,我老师不光是打仗厉害,我老师什么都厉害。
于是这个时候,季康子下决心召回孔子。季康子召回孔子,孔子六十八岁了,应该说孔子回来,在政治上也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孔子也不想在现实的政治中有什么作为了。季康子也考虑到这一点才放心招他回来的:这么个68岁的老人,回来以后,不可能再给他什么职务了和职权了。回来我尊重他,让他当一个顾问就可以了。所以季康子把孔子召回来以后尊为“国老”。什么叫国老?国家的老人,国父。给你很高的待遇,给你很高的虚名,给你很高的道德上的奖赏,但是没有实权。
但这个时候孔子已经不在乎了,他也已经无所谓了。回国以后,他所想做的事情就是利用鲁国政府给他的这么一个好的条件,从事文化典籍的整理工作。我们今天讲的《四书五经》里面的《五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都是孔子在他的晚年集中力量整理而成的。所以柳诒徵说,孔子以前数千年的文化,是赖孔子而传。孔子以后的文化,赖孔子而开。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事业,古人把它称之为名山事业,永恒的事业,不朽的事业。
孔子一生里面,最后的时光就要来了。而这最后的时光,他将达到最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