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鲍鹏山说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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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命之年(上)

四十岁的孔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了解了自己的道德使命。孔子认为人生进入四十岁,才是真正的青春,年富力强,有自己的建树,有自己的阅历,有自己的主张。但是孔子也认为这个年龄依然有不足,那就是还没有探究明白天地之理,而人生必须到五十才能知其究竟,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之年。究竟什么是天命?进入天命之年的孔子又会悟到什么呢?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莫我知也夫”,没有人了解我啊。听这话,感觉孔子在发牢骚,有一点寂寞,有一点不满,又好像有很多的埋怨。其实是因为弟子们老是说“莫我知也”,孔子批评他们,不要担心没有人了解你,要担心的是你不了解别人。所以孔子这话不是遗憾之语,而是得意之言。子贡不明白,子贡说:老师,你怎么又说没有人了解你?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怨言?孔子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我现在所达到的这一个境界,已经没有人能够了解了。所以我这句话不但不是怨言,反而是自得之言。那么这个境界是什么呢?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

我现有的命运,即使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也不埋怨天,不归咎人,因为我知道这就是命。什么叫“下学”呢?了解社会,了解人生,了解人心,了解政治。什么叫“上达”呢?就是了解人类的命运,了解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自身的命运。我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所以一般人不了解我。我在这样的境界之上,只有与天地晤对。这当然有一丝寂寞,但是这是一种多么让人兴奋,让人激动,让人有充分自我肯定的寂寞啊。能与天地晤对,那岂非是人生的大境界?!

这个地方孔子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词——“天”。“上达”就是上达天命,什么叫天命呢?《论语》里孔子很多地方讲到天命,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词也是孔子人格境界中一个很高的境界,所以我们必须要对它有所了解。

天命也可以叫天道,它包含着人对自身所处的历史环境、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的一种认同。注意是认同,包括认识与认同,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认命。认识不到自身所处的大背景,那是无知,认识到这些背景的存在,却没有敬畏之心,那是狂妄。认识到它以后,一切都委命于天,消极待命,是孟子所讲的自暴自弃。因此,“知天命”应该包括两层意思。第一,要有敬畏心。也就是要通过自身的修为,领悟到人总是在一定的条件下生存,总是在一定的背景下面寄托,总是在一定的凭借中发展,人不可能孤立存在。这些我们寄托的东西,凭借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命,而我们对命一定要怀有敬畏之心,孔子讲过一句话: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君子有三种敬畏,敬畏天命,敬畏地位高的人,敬畏圣人所说的话。敬畏天命,我刚才讲了,为什么要敬畏大人呢?我们必须客观地说,一个人如果地位很高,他一定是有优点的,这第一点。第二,在孔子的时代,假如一个人是大人,我们对他的敬畏,不光是对这一个人的敬畏,而是对国家体制的敬畏,是对权力的敬畏。

“知天命”的第二个意思,是我们还要有进取心,这是非常重要的补充,为什么?因为假如我们一切都委之于命运,我们有可能变得消极待命,我们可能变得很颓丧,那不可以。“知天命”包含了一个意思,就是在认识到并且敬畏既定天命的前提下,也能够认识到人作为万物之长,人自身也是天命力量的一部分。天意表现在个体的身上,就是个体的历史使命,知天命、知天意,知天道,也就是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也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赋有何种使命,我该完成何种使命,我该尽何种职责。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够顺应既定的条件、既定的背景,趁势而为、百折不挠,向着命定的方向前行,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在这个过程中,哪怕碰到多少挫折、多少打击、多少委屈,我们绝不后退,为什么?因为我们认识到,这是我的命,这是我该做的事。所以对于天命的认识,最终激起我们的不是颓废心而是进取心。

所谓“知天命”,其实指的是人对自身所处的自然、历史与社会环境的认同,孔子认为只有带着敬畏之情,了解先天既定的现实后,才能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那么知天命的孔子领悟到了什么?知天命后的他又是如何看待世事的呢?

孔子这样一个知天命的人,我们看他的一生,什么时候消极过,什么时候颓丧过?他一直在奋发有为,一直在自强不息。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有一次,子路住在鲁国都城,晚上和看门的人聊天,这个看门的人就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子路就讲了:我是从孔氏那个地方来的。这个看门的人一听说子路来自孔氏,他马上就讲了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你说的孔氏,是不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论语·宪问》)

这个看门的人,我个人觉得他肯定是一个特别有文化的人,因为这句话讲得太有概括性了,所以它成为了一个成语。我们知道,中国历史上的很多成语是由一些文章大家、思想大家创造出来的,或者是由一些故事创造出来的,普通百姓讲的话成为成语的很少。但是这么一个看门人,他讲出这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变成了成语,是因为这一句话讲出了孔子最伟大的精神。

我们后人把孔子称之为“圣人”、“万世师表”、“素王”……等等。可他同时代的人,对他却有一些不同的说法。有崇拜他的,也有讥讽他的。也有讥讽而又不得不表示佩服的。还有不少讥讽的话,本身就包含着对孔子伟大精神的概括的。象这一位晨门,他对孔子的评价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话说是讥讽也对,说是对孔子伟大的救世精神的推崇也无不可。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讲,正因为孔子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所以他才能够成为圣人,才能够成为万世师表。

有人就说了,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不是很愚蠢嘛!所以有很多人把“知其不可而为之”看作是一个表示愚蠢的词,错了,知其不可而为之一点也不愚蠢,它不是讲智力的问题。因为已经知其不可了,所以肯定不是智力问题。已经知其不可了,反而一定要为之,要一意孤行地去做。这是什么问题呢?这是精神问题,是性格问题。

“一意孤行”是一个特别好的词,我特别喜欢这个词。因为一意孤行所对应的,是一种伟大的、绝不平庸的、孤绝的人格与精神。这是一种古典的、悲剧式的崇高,是人类精神超绝一切生物之上的证明。

所以,对天命的认同,并不会像一般人担心的那样,必然导致消极颓废,恰恰相反,它导致的是义无反顾,是见义勇为,因为天命里面包含着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历史使命。孔子知道他的历史使命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他要失败的,他知道,但是,他还知道我来到世上,注定让我去做这样要失败的事情。既然是命,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既然是命,我哪里能推脱得了呢?既然是命,我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一意孤行,认了!

所以,知天命,最终就必然锤炼出坚定坚毅的人格!所以既然如此,孔子也就不会有畏惧,也就不会屈服。

孔子在周游列国的过程里,有这么一件事。公元前496年的事情。孔子从卫国去陈国,经过匡这个地方,匡地的老百姓曾经受到过鲁国阳货的侵扰,所以匡这个地方对阳货特别仇恨,而孔子的长相又特别像阳货。给孔子赶车的一个弟子走到匡地以后,他指着匡的城墙缺口,说了一句话,说,我以前就从那个缺口进去过。匡人一听,觉得侵害过我们的阳货又来了,于是大家就把孔子包围了,要把孔子杀了。拘禁了整整五天,情况终于弄清楚了,这个人不是阳货,而是孔丘,所以大家才放了他。在这个时候,很多弟子们都很紧张,说:老师,现在很危险,你紧张不紧张啊?怕不怕被匡人杀了啊?孔子表现得非常坦然,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周文王已经死了,周代的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伟大的文化传统的继承人,我不是一个自然的生理生命了,而是一个伟大的文化传统的继承人,我的身上背负了一个伟大的文化传统。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

如果天要灭掉这个文化传统,结果是什么呢?上天不允许这个文化传统传给后代的人,这显然不可以。这么一个伟大的文化传统,难道上天会忍心让它消灭了吗?不可能,天一定会让这个文化传统传下去。既然上天要让这个文化传统传下去,那么作为这个文化传统的传承人,我根本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被杀掉。理由很简单,我一旦被杀,这个文化传统就没了。

我们看看,孔子在这个地方表现出的是一种镇定。你说他会不会有一点迷信呢?可能也会有,但是问题是,在此时此刻,这种镇定是更为重要的。这种对于自己天命的认同是非常重要的。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还有一次,孔子甚至遭到了弟子的陷害,孔子有一个弟子叫公伯寮,公伯寮后来被人称为圣门蟊螣,蟊螣就是害虫,就是圣门里面也有害虫。孔子有三千多个弟子,七十二个贤者,但是也有一个没有教好的,就是公伯寮。公伯寮在季康子的面前说子路的坏话,我们知道孔子晚年回到鲁国,孔子自己不做官了,可是孔子的两个弟子子路和冉求都在季氏的手下做官。孔子也通过他们来实现他的一些政治主张。

公伯寮在季氏面前说子路坏话,这当然会影响到子路,也影响到孔子。作为同门师兄,他不该这么做,作为孔门的弟子,那就更不应该了。

所以有一个叫子服景伯的鲁国大夫,对此打抱不平,对孔子说:现在季康子已经听从了公伯寮的话,他已经被公伯寮迷惑了。但是,我还有一个办法,凭我的力量,我可以把公伯寮杀了,把他的尸体摆到大街上示众。可见公伯寮做的确实太不像话,连旁观者都已经气愤不平,甚至要把他杀了。孔子怎么说的呢?孔子说:我的道,如果能够得到实现,那是天命,如果不能得以实现,那也是天命。公伯寮能够影响天命吗?他的这一句话,实际上有这样一层意思,既然人有天命,人在人生旅途中所碰到的一切,无非都是天命,公伯寮何尝不也是我命中注定要碰上的呢?既然他是我命中注定要碰上的,我又何必怨恨他呢?他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啊。所以,不用杀他,不用管他,我们接受吧,这就是命。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我们看看,按照孔子的这个说法,天命观不光让我们有敬畏心,不光让我们有进取心,还能够让我们有一颗宽容心啊。因为有了天命观以后,我们更通达,我们更宽容,我们能够善待一切,甚至能够善待自己的对手。

孔子的天命观使得他的人生总有一种使命感,也正是这种使命感使得孔子能从容看待贫富、凶吉、祸福,并且孔子还认识到并执着于自己更伟大的使命,这就是仁。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

孔子说财富和权贵,这是人们所想要的,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去获得,君子是不会安处其中的。穷困和卑贱,这是人们所厌恶的,不用正当的方法去摆脱,君子是不躲避的。君子离开了仁德,怎样去成就他的美名呢?君子是连吃一顿饭的工夫也不能违背仁的。在最紧迫的时刻也必须与仁德同在,在流离困顿的时候也必须与仁德同在。

君子有仓卒急迫之时,有流离困顿之时,但君子既然承担了安顿天下的使命,他就必须永远与“仁”同在。

这也是知天命。我的道德使命历史使命是“仁”,走在这条道路上,造次也好,颠沛也罢,我敢一意孤行,我有勇气一意孤行!孔子就是这种有杰出的人格的伟大人物,义无反顾,奋然前行!。

在《论语》的最后一章,孔子讲了三句话: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

《论语》的最后一章,算是总结性的话了吧。他说,不懂天命就不可能成为君子,不懂礼也不能立足于社会,不懂得分析辨别言论,你也就无法了解别人。什么叫“知天命”呢?就是知天道,知自然,了解自己的使命。什么叫“知礼”呢?就是知人道,知社会,知道社会的文化制度。什么叫“知言”呢?就是知人物,识贤愚,知道该和什么人打交道,不该和什么人打交道。可以说,《论语》二十章五百多则,结束语这三句话是三大纲领,让我们知道要做人必须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三大关系。这也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所在。

我们讲到现在,讲到了孔子的知天命。但是,有一个问题,难道孔子的天命之年仍然是在书斋里度过吗?难道他就这么满足于独善其身,满足于和弟子们在一起讨论学问,而没有想到利用世俗的政权去兼济天下吗?他自己可是说过一句话,叫“修己以安百姓”,你“修己”已经修得很好了,你何时去现实的政治中,显露一下伸手、去安顿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