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锦堂向老管家伸出了一只手,说:“扶我到知事公署去看看!”
老管家愣了一下,说:“老爷,你不用去了,下人刚才去过了。”
严锦堂显出了一丝惊喜的样子:“你去过了?”
老管家说:“去过了,老爷!知事大人为三姑娘的升天,请了好几座庙里的长老和道长,给老太太做功德的庆云宫长老和奎星阁的道士也去了。知事公署的差人衙役都放了假,要为三姑娘守灵吊孝呢!知事大人还到处发了讣帖。老爷,你就放心吧,我看三姑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严锦堂想了想,又问:“知事大人是什么态度?”
老管家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知是赞扬还是惋惜:“别说了,老爷,知事大人那副伤心的样子,真让人不忍看见。大人连眼都哭肿了!”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接着说:“哦,我还差点忘了!大人含悲忍痛,做了一篇悼念三姑娘的祭文呢!真叫人不忍卒读,我把它抄回来了,老爷你看看吧!”
严锦堂接过纸条,凑着从窗外透进的夕阳光辉,看了起来。
果然是一篇祭悼文:
维民国五年岁次丙辰十月十三日愚夫光第谨以清酒时羞致祭于亡妻严氏璧如
之灵曰:
呜呼,爱妻懿德兮,贞孝慈贤。伴我同眠兮,期豫百年。胡为一去兮,寐舍
遽捐。使我肝肠兮,寸断流连。呼天辟踊兮,风木凄然。音容何适兮,香隔黄泉。
回顾彷徨兮,如狂如颠。抚膺呼号兮,欲见无缘。幽明永诀兮,窀穸寒烟。猿惊
鹤唳兮,衰草芊芊。天长地久兮,抱恨绵绵。妻其有灵兮,鉴此清筵。呜呼哀哉,
尚飨!
严锦堂看完,老泪又扑簌簌洒落下来,半晌,才颤抖着说:“难为他有这份真心了!”
老管家也说:“是呀,老爷,许多人都说,是三姑娘命簿,没法消受知事大人这番情呢!人已去了,老爷节哀要紧,就别再去触景伤情了吧!”
严锦堂听了管家这番话,就再不怀疑女儿的死因了,相反还生出了一种自豪和感激之情来。是呀,这死女子能落得这样隆重的祭奠,也是她的造化了。想了想反倒为覃光第担起心,就急忙对管家说:“你去告诉知事大人一声,祭奠之楷,宜恭宜哀,万不要悲痛过度,伤了身子。”
管家说:“是,老爷,下人这就去!”说完,果然就站起身,急急去知事府对覃光第转告严锦堂的话了。
管家走后不久,知事公署的差役就给严锦堂送来一付讣帖。这时天已惭惭黑了,严锦堂的房里已点了几盏灯。那差役径直走进门来,朝严锦堂弯了弯腰,说:“严老太爷,我家大人差小人给你送帖子来了!”
严锦堂一惊,看了看差役,见他头上果然缠了一条白布,就问:“什么帖子?”
差役说:“太太的讣帖!”说着,就将一张竖式的讣帖递了过去。
严锦堂接过了帖子,只见上面写着:
讣
光第侍奉无状痛遭
其妻严氏讳璧如恸于民国五年十月十三日午时不慎落水自溺身
亡即于正服距生于光绪廿四年丁酉月辛丑享寿十有九岁定于十月十
三日在知事公署设奠哀此
讣
闻
其夫光第泣血谨启
严锦堂看完,对差役无力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差役却站着没走,说:“覃大人说了,凡去祭奠的,不要送方相刍灵,纸人纸马……”
严锦堂马上说:“那送什么?”
差役说:“大人吩咐,一律送银元现钞,没礼者不要进大堂!”
严锦堂说:“是这么回事?”
差役说:“老爷不知,覃大人已经发出了许多讣帖,连二十五场也发出了。老爷,大人这次可要收许多白花花的大洋呢!老师爷亲自掌管收礼,准备了好几只装钱的大箩筐!”
严锦堂说:“你家大人派你来,就是给我说这些?”
差役说:“覃大人说了,要家家户户把讣帖送到,小人不敢遗漏!”
严锦堂说:“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忙去吧!”
差役这才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又忽然站住了,回过头迟疑地望着严锦堂。
严锦堂见了,又急忙问:“怎么了?”
差役犹豫了一会,突然说:“老爷,小人还、还有一件事,不、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严锦堂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情绪,看着差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便说:“都是街坊邻近的,有什么你就对老夫说吧!”
差役这才往前走了几步,显出了神秘的样子,对严锦堂说:“就是,小人也这么想!这事搁在小人肚子里,小人会觉得不安!人凭良心斗凭梁,小人虽然是个当差的,可三姑娘是小人们看着长大的,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死了,小人实在觉得太冤……”
严锦堂听了这话,心悬得更高了,急忙打断差役的哆嗦说:“有什么就快说吧,别绕弯子了!”可那神情,却完全是一副惊恐的样子。
差役见了,立即顿住了话,眼前浮现出了覃光第的满脸凶相,又看见严锦堂这副神情,刷地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你看我胡说了些什么?严老爷,小人说没什么,小人走了……”
说着,他就转身朝外面走去。可严锦堂一把抓住了他,厉声对他说:“回来!你想走,没那么便宜,你说,是怎么回事?”
差役见没法逃走了,只好硬着头皮又回过身来,自我作践地抽了两个嘴巴,这才做出不得已的样子,对严锦堂说:“好、好,老爷我这就给你说!不过这事老爷得替小人保密,不然小人就没命了!”
严锦堂说:“你说吧!这话就你知我知,哪儿说哪儿丢,决不让外人知道。”
差役感激地对严锦堂掬了一躬,说:“那小人就放心了!”说着,把身子凑到了严锦堂耳边,低声说了起来:“小人捉摸,三姑娘是被我家大人害死的……”
“什么?”严锦堂猛地抬起头来,豹眼圆睁,一动不动地盯着差役。
差役吓了一跳,离严锦堂远了一些,隔了一会才说:“老爷,你别急,小人这话有根据呢!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三姑娘没去陪我家大人看戏,和衙门里的燕书手在一起,被老爷派人捉住了,小、小人也在场呢!小人可是亲眼看见,听说那燕书手也被覃大人派刺客结果了……”
话还没说完,严锦堂已经变了脸色。那模样象是快咽气一般,面如土灰,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差役见了,吓得把后面的话也忘了,急忙说:“老爷,小人走了,你可千万要给小人保密呀!”
半晌,严锦堂才发出一句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走吧,老、老爷感谢你……”
差役这才如获大赦般跑了。跑出门外,又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说:“你这嘴臭!你这嘴臭!”
差役走后,严锦堂想叫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整个宅邸里,都响着一种隆隆的声音。他的头脑在膨胀,呼吸道象被堵塞了一般,发出“呼噜噜”的喘息。他想哭,喉咙和眼睛却十分干涩,既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泪水。半天,他才哆嗦着爬起来,拄着手杖向外面走去。刚走出门,就感到一阵晕眩,又身不由已地栽到了地上。下人们见了,立即惊叫着跑了过来。他们刚想扶他,严锦堂却象一个婴孩,身子扒在地上,把头抬得高高的,大声对下人们吩咐说:“快!快去给我把二姑娘喊来……”说完,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