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坐在轿上,心里仍有些不平。她忽地有点妒忌起二姐来了。她也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只觉得二姐比她活得滋润、舒服。看她的穿着打扮、显摆作派以及“摇天动”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谁会相信她是强盗夫人,分明象一位高贵的皇后呢!三小姐甚至怀疑起围绕着二姐发生的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来,更难以相信她曾有过自杀的打算。可这些故事都是自己家人亲口告诉她的,又有父亲被折磨成残疾的身子作证,三小姐没法不相信。怀疑之余,三小姐只得再次把这些难以预测的人生际遇,归咎于命运。一想到命,三小姐就自然想到自己,想到和覃光第的婚姻,就更黯然神伤了。这真是造物主的阴差阳错呀!一个是明媒正娶地嫁给堂堂老爷,可却没法爱他。一个是被强盗威逼成亲、曾经想以死相抗,最后却比明媒正娶的过得甜美幸福,这难道不是造物主的恶作剧吗?现在,她才明白刚才对二姐发气的根源是什么。说看不惯二姐的显能,那只是一时的表面的感觉。二姐办事干练、果断、有主见,在做姑娘时就表现出来了。可那时为什么一点不忌恨她呢?想到这里,三小姐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在心里自我解嘲地说:“算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去想这些事了!”
接着,她就强迫自己去想大姐的事。这时,厨娘的话就忽地在耳边响了起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上掠过了一股阴凉的寒冷的气息。她在心里说:“大姐说的丢祖宗脸的事,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没等她多思索,她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那该是一件什么事,只不过她不敢再往下想罢了。她仍在心里说:“这事肯定与陈达三这伙‘光腚兵’有关,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刚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她就忍不住默默地大声呼喊了起来:“天啦,要是这样,大姐真没法活了呀……”她惊恐地闭住了嘴,身子象害寒热病似的打起抖来。由大姐的事,她又联想到了自己不也犯了这样十恶不赦的罪吗……她顾不得去想大姐的事了,而为自己深深地担起忧来。她想,要是和燕尧山的事败露了,覃光第会将他们怎么办?五牛分尸、乱枪打死、沉江喂鱼……不管怎么死,他们年轻的生命将从世界上消失,他们都将背着“奸夫淫妇”的恶名去见阎王,还将给亲人留下难以直起腰,抬起头的羞辱!万恶淫为首,人们怎么会把男女这事放在万恶之首呢?难道这事真比杀人放火还令人可怕……三小姐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可不平归不平,她拿这些毫无办法。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些死法的恐怖场面,她被这些场面弄得魂飞魄散,痛苦不堪起来。有那么一会,她为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可是这种感觉只在心里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起燕尧山,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幸福,想起燕尧山那双充满爱意的手的抚摸,以及他那略显慌乱和急迫的动作,她心中所有的恐惧都一扫而光了。她和覃光第在一起,从来没有象她和燕尧山在一起那样快乐陶醉过。覃光第带给她的只是痛苦、厌恶、甚至连身上的气味,都使她想呕吐。新婚那天晚上,就是因为干涩和强硬的进入,以及那种难闻的气味,使她呕吐了。以后只要他一爬到自己身上,她都不得不强忍住这种反胃的感觉。可她和燕尧山在一起,感觉就不同了。她需要燕尧山,需要他的爱,包括他的身子的进入。是的,他们在犯罪,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想改变,也不想退却。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只小飞蛾,爱情是一束明亮的火把,明知扑火会被烧死,可她还是禁不住要去扑。
怀着纷乱的心情,三小姐回到了知事公署。奇怪的是知事公署里十分清静,覃光第也没在家里。她正在纳闷,一个差役走了过来,对她说:“太太回来了!”
三小姐见是一个在覃光第身边当差的衙役,就问:“知事大人呢?”
差人忙笑着说:“知事大人今晚在‘醉仙楼’设宴,欢迎新师长大人,饭后还要去流江戏院看戏呢!大人要小人等着太太……”
三小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想到要和覃光第坐在一起,她心里就不舒服。于是立即打断差人的话说:“知道了!你去告诉知事大人,我头痛,不去了。”
差役忙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这,太太还是去吧!大人可再三吩咐小人,一定要太太去的……”
三小姐立即恼了,冲差役没好气地说:“我今天就不去又怎么样?混账东西,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差役这才瞠目结舌地住了口,愣了一会,无可奈何地走了。
可没过多久,差役又回来了,哭丧着脸对三小姐说:“太太可真要去了,大人已经怪罪小人了!”
三小姐又想骂他,可忍住了,只淡淡地说:“他怪你什么?”
差役说:“大人责怪小人办事不力,说要把太太请不去,明天就叫小人卷铺盖回家!”
三小姐冷笑了一声:“那你现在就卷起铺盖走吧!”
差役立即朝三小姐“扑通”跪下了,带着哭腔说:“太太你行行好吧!小人一家老小还靠着我一点草鞋钱呢!”停了停又接着说:“严老太爷也被大人请去了,还有师长夫人也在那儿!师长大人也要请太太一起去看戏呢!”
三小姐一听,更不愿去了,神情冷冷地说;“他们在那儿关我什么事?不去!”
差役说:“太太真要不去,我就在这儿跪下了!”
三小姐仍冷冷地说:“你跪下吧!我头晕,要睡觉了!”说罢,也不等差役回答,就走回房里,“乒”地关上门,在床上躺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小姐才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天已全黑了,知事公署里又和昨晚一样,一片寂静。她从窗口望了望,那个差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不觉得意地笑了笑。
笑后,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问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山吃海喝,还是去看戏了?”可不管是哪一方面,她都觉得与自己毫无关系。是呀,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吃,他们喝,他们看戏、撒娇、争宠、抢钱、杀人、放火、受招安、剿匪的成了匪,匪又摇身一变,成了剿匪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上帝随意布置的一场滑稽戏,有兴趣的可以尽管去看,她可没那份心思,她不过只是人世间一个小小的过客罢了!这么想着,一丝倦意袭上来。她又上床躺下了。
她确实有些疲倦了。这疲倦一半来自刚才胡思乱想带来的烦乱和恐惧,另一半则来自昨晚和燕尧山没完没了地在爱河里游弋。
没多久,她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并且做起一个梦来。她梦见是在C城“翠微园”,她和燕尧山仍在那个“知春亭”里。“翠微园”比过去美丽多了,到处开满了鲜花,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她仿佛觉得自己和燕尧山,都变成了一只羊,一只公羊和母羊,“咩咩”地叫着,在园子追逐嬉戏。可这时,太阳突然阴了下去,园子里电闪雷鸣,接着冰雹大的雨点劈头盖脑砸了下来。她和燕尧山开始没头没脑地逃命。可先前清澈见底的池塘,忽然变成了汪洋大海。海水喧哗着向她们紧追过来。他们越逃,海水追逐越得越紧。一个巨浪终于将他们卷下了大海,他们在海水里扑打着。奇怪的是,海水并不象想象的那么可怕,而是无比温柔。她感到了一种没有过的舒坦,几乎是欢叫着对燕尧山说:“真好玩呀!”
燕尧山也说:“是呀,惬意极了!”
说着,两个有些发潮的身子紧紧贴在了一起。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轰隆一声。抬头一看,一块山峰大的巨石,正从头顶砸下来。她急忙大叫一声:“尧山,快跑——”话还没喊完,巨头就“轰隆隆”砸了下来。她猛地惊醒了。
三小姐醒来,就奇怪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了看窗外,夜空十分静谧。她又想起梦中的事,禁不住有几分面热耳酣起来。她想,是不是上帝暗示她和燕尧山的事没有什么可怕的?拥抱、亲热,不都是他们已经发生过的吗?至于石头,梦都是相反的,梦见石头往下掉,分明是灾祸远离他们的象征呢……这么想着,三小姐一下高兴起来了。她眼前又浮现出晚夜和燕尧山颠鸾倒凤的情景,不但睡意全无,而且又有了几分燥热和烦乱。
这时,忽然传来两下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笃”,声音短促,象是怕碰碎什么一般。
三小姐猛地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想问,又忍住了。因为从声音判断,不象是差人衙役。
敲门声停了一会,又响了。这次声音稍大了一些。
三小姐的心“突突”跳动起来。半晌,才颤抖着问了一句:“谁?”
门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是我,璧如!”
三小姐涌上了一种昏旋的感觉。她扑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是燕尧山,一对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三小姐呆了一会,才把燕尧山一把拉住屋里,猛地抱住了他。
燕尧山也没说什么,把双手落在她肩上,然后就低头亲她。他亲得很小心,从左边脸颊到右边脸颊,然后又移到她的后颈上。三小姐象是不能忍受似的,身子不断颤抖。颤抖中,她眼前飘起许多美丽的花蝴蝶。她的灵魂也在随着这些蝴蝶向一座诱人的岛屿飞去。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对燕尧山问:“你没去看戏?”
燕尧山说:“去了,可我看见你没去,就回来了!”
三小姐心里一阵激动,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燕尧山说:“我就知道!我有一种感觉,知道你会一个人在家里。”
三小姐说:“这就怪了!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沉进海水里,拥抱在一起……”
燕尧山说:“这海就该是情海了!”
三小姐说:“可后来一块大石头朝我们砸了下来,你说这是不是好兆头?”
燕尧山抱紧了三小姐,说:“不管什么兆头,我现在只要你!”
三小姐说:“你不怕?”
燕尧山说:“怕什么?”
三小姐说:“怕覃光第知道了!”
燕尧山说:“我不怕!就是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三小姐急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又说:“他们看戏还有一会时间吧?”
燕尧山说:“还有一会时间!你放心,没人发现我回来!”
说着,燕尧山就急切地去解三小姐衣服的纽扣,三小姐红着脸,轻轻地拍打了一燕尧山的手,说:“看你急的!刚才梦中我两个都变成了羊,可现在你倒更象一只狼了!”
燕尧山说:“是的,我是狼!一只饿狼,我现在就是吃你这头小羊!”
三小姐有些喘息地说:“要吃也得找个地方。这儿不行,还是到那儿去吧!”
燕尧山知道三小姐说的地方仍是那间浴室,于是不再说什么,就揽着三小姐的腰急急走了出来。走出屋子,一阵“隆隆”的声音又突然在他们耳际响了起来。这次的响声比以前更大,他们都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抬头往天空望去。天空除了弯月和冷星,什么也没有。黄桷树的叶片也纹丝不动。他们停了一会,燕尧山才奇怪地说:“怪了,哪儿来的声音?”
三小姐也说:“是呀,该不是我们耳朵都出了问题吧?”
燕尧山想了想,最后说:“别管它,幸许是我们听错了呢!”说完,两人又搂着往前走。刚跨动脚步,那“隆隆”的雷霆声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地在耳朵里响起来。可这时他们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们打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就再也感受不到那声音的轰鸣了。剩下的,便只有激情的挥洒。
是的,他们这时陷进了无边的情海里。他们忘了身边的危险,也忘了世界上的一切。他们互相吸吮,吞吐,象大气消失在阳光里一样,让自己变成了一汪清澈的水。燕尧山在三小姐的身上,似乎要一次性把年轻的生命之火全部挥霍干净。而三小姐在燕尧山身下则尽情地舒展、扭动,呻吟。然后,他们都象一对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游人,疲惫不堪而又十分满足地躺在了一起,谁也舍不得分开。后来,就互相枕着胳膊,相偎着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