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从墙壁顶端的透气窗里,已经飘进来一缕缕熹微的白光。三小姐这才意识到危险,惊慌地叫了一声:“不好!”接着就颤抖地穿起衣服来。因为紧张和害怕,旗袍的纽绊扣了半天也没扣上。燕尧山同样也明白了眼下的处境,一种保护三小姐的意识占了上风,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一把抱住了哆嗦不止的三小姐,安慰着说:“别怕,他们幸许还不知道呢!”
三小姐忽地“嘤嘤”地啜泣起来:“天都快亮了,我还没回去,覃光第哪有不怀疑的?这下怎么办呀?”
燕尧山听了这话,也不再自己欺骗自己了,只紧紧抱着三小姐,生怕就会失去她一样,说:“都怪我!都怪我大意,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三小姐没等他说完,也紧紧抱着燕尧山,说:“别说了,这就是命!是我害了你……”
燕尧山又忙说:“不是,不是!是我连累了你……”
说着,两人都一齐流起泪来。流了一会,燕尧山才抬起头说:“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不,我们逃跑吧!”
三小姐眼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彩,说:“跑?”
燕尧山说:“对!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时,我们逃得远远的,总比在这儿被抓住强。”
三小姐心里立即掠过了生的希望,抓住了燕尧山的手说:“那好,我跟着你!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吧!”
燕尧山激动地俯下头,在三小姐脸上亲了一下,说:“趁天还没亮,我们快走!”说着,两人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拉门闩时,燕尧山又迟疑了。仿佛门外就是地狱,只要一拉开,就再没有生的希望。他回头看了看三小姐,想从她那儿得到鼓励和力量,可三小姐两眼也正怯怯地看着他。他立即又产生了一种男子汉的责任和豪气,把耳贴在门板上听了听,这才慢慢去抽动起门闩来。
他抽得很轻很轻,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响声。
门闩终于在他的忐忑不安中被抽了出来。燕尧山又停了一会,平息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才一手拉着三小姐,一手去开启那扇厚重的木门。他同样开得很轻很慢。可是,受潮的木门还是禁不住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这响声把他们吓得毛发都直立起来了。
好象过了许久,门才被拉开一条缝,燕尧山将头伸出去看了看。园子里黑黝黝的,没一点声息,这才放心一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将门用力一拉,然后牵着三小姐,一下逃出了门外。
然而就在这时,从园子的八角亭下,猛地响起一个叫声:“有人——”接着,几条黑影就从亭子中猛扑了过来。
在那一瞬间,三小姐和燕尧山都傻了。他们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叫喊,也忘记了逃跑。半晌,他们才稍稍有点醒悟过来。可这时,几个人已经扑到了面前。他们知道彻底完了,眼前一黑,身子便散架般瘫了下去。
是的,三小姐估计得一点不错。覃光第从戏院回来没见到三小姐,心里就有了几分疑云。本来,三小姐不去吃饭、看戏,就已经令覃光第很不愉快了,回来一见床上空空的,更象被人掏走了什么。他屋里屋外察看了一遍,都没她的影子。他看见床上的被盖掀起一只角,因此,他断定三小姐不会是回娘家了,这在过去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以为她是上茅厕去了,可等了一会,还是没见她回来。他又到茅厕去看了看,哪儿有三小姐的影子?这时,覃光第不光是疑窦丛生,还十分恼怒了。他想:“她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和人私奔了不成?”可是他马上推翻了这个判断。他相信没人有个豹子胆,敢来拐走堂堂知事老爷的夫人。况且三小姐的金银首饰和衣服全在那里,她要私奔,不可能不带走那些!那么她到哪儿去了呢?最大的可能便是和人幽会去了,要不,她怎么不来参加宴会和看戏呢?想到这里,覃光第便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他马上把那个请三小姐吃饭看戏的差役喊来问。
差役说:“大人,小人确实看见太太进屋睡了!小人一直在地下跪到天全黑了,才起来给大人回信的!”
覃光第心里的疑云更厚了,说:“那她到哪儿去了呢?”
差役说:“小人不知道。”
覃光第火了,猛地一拍桌子说:“混账,给我找!麻雀飞过还有影子,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找不回来,我要你们的命!”
差役立即战战惊惊地说:“是、大人!小人这就叫弟兄们去找!”说着,就退了出来,果然带了几个在知事公署当差的衙役,里里外外寻找了起来。
他们当然没找着。谁会想到在知事大人洗澡的浴堂里,会睡着一对野鸳鸯呢!可他们又不敢立即去回覃光第的话,便在知事府各个要紧的地方扎下来,以抱最后一点希望。
现在,差役们终于完成任务了。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太太竟和知事府的书手燕尧山私通。
当覃光第听完差役的报告走出来时,燕尧山已经被衙役四脚朝天地吊在了八角亭的木檐上,那模样象一只凫水的鸭子。三小姐则被反绑在一边的柱子上,也许绑得过紧,胸膊高高地翘了起来。亭子四周点起了几支火把,把园子照得亮如白昼。一看见覃光第走来,差役们立即邀功请赏般说了起来:
“大人,捉住了!”
“大人,狗日胆子好大呀!”
“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覃光第铁着脸,一言不发,狠狠地盯了那些差役一眼,差役们马上不出声了。覃光第这才走到三小姐面前,一动不动地把目光落在了三小姐脸上。三小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对荒原上豺狼的目光,阴冷、残暴,闪着磷火般的光芒。三小姐猛地想起了父亲曾对她说过的一段话:“实话告诉我儿,别看你丈夫表面一副温文尔雅相,可依我的眼睛看来,那眉宇间分明藏着一股杀气。只要他不高兴了,眉一皱,气一喷,说不定就会天摇地动,杀人不眨眼呢……”是呀,父亲的眼睛好厉害呀!她过去也曾发现过他的眼里潜藏着凶气,可从没有象这一刻感受得如此深刻。她心一横,反正落在你们手中了,要杀要剐,就随你们的便吧!这样想着,三小姐镇静多了,大胆地迎住覃光第的目光,表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
这样对峙了一会,三小姐以为覃光第马上就要对差役下令,送她和燕尧山上黄泉路了。可是只在短短一瞬间,覃光第眼里凶狠残暴的光焰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充满同情、怜悯和大惑不解的仁慈的光芒。接着,脸的肌肉也不断地颤抖,然后忽然痛苦地问了起来:“璧、璧如,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小姐吃了一惊,她还没从覃光第的神情变化中回过神来,覃光第的双手已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更加痛苦不堪地对三小姐说:“璧如,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说罢,两眼温柔地看着三小姐。那目光分明是告诉三小姐找理由来解脱眼下的处境呢!
一种求生的本能立即又控制住了三小姐。她已顾不得再去思考覃光第表情变化的原因了,马上不假思索地大声说:“我们没做什么!我叫燕书手教我吹箫,学得晚了一些,就被他们抓住了……”
话没说完,抓他们的差役又立即讨好地说:“大人,别信她的话,什么学箫?分明没干好事?”
“对,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再说,学箫学到这种时候?”
“我们看见他们从这屋子出来的呢!”
先前接三小姐吃饭和看戏的差役,因三小姐没去而挨了覃光第一顿臭骂,此时恨得牙根痒痒,过去指了燕尧山说:“大人,一定是这狗养的勾引了太太,让我去剐了他的皮!”说着,就从腰里拢出了刀子,定定地看着覃光第。
覃光第却忽然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的打了差役两巴撑。然后又走过去,依次给了另几个差役一下,把一伙差役全打懵了,才咬牙切齿骂道:“混账东西,竟敢欺负到我名下来了!”
差役们一听,立即簌簌地发起抖来,半晌才说:“大人,可是你叫我们……”
覃光第没等他们说完,又马上瞪圆了眼睛斥道:“我叫你们把太太请回来,你们干得好事,竟把太太给捆起来了!太太喜欢吹箫,这我是知道的。今晚这事要是传出来,你们担得起罪吗,嗯?”
差役们都不敢去看覃光第犀利的目光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再说半句。
这时,老师爷听见声音起床来了,一看这场面,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可他也同样帮着覃光第说;“是呀是呀,看你这班蠢猪,闹出了什么笑话?还不快把燕书手放下来!”
差役们听了,不敢怠慢,一齐涌上去,把燕尧山放了下来。接着,又要去给三小姐松绑,覃光第又一挥手,把头里的那个差役给打了一个踉跄。然后亲自过去,一边给三小姐松绑,一边说:“璧如,让你吃、吃苦了!都怪我,没给这班狗东西讲、讲明!”
三小姐听了这话,果真象受了委屈似的,一下伏在亭子边,伤心地哭泣起来。燕尧山许是手脚吊麻了,也许是还没从死亡的恐惧中回过神,差役们一放下他,他就象一滩泥似的瘫坐在亭子里。差役们扶了他几次,也没把他扶起来。
老师爷见了,又对几个差役挥了挥手,说:“你们回去吧!今晚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要是谁说出去了,大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差役听了,还不敢走,胆怯地望着覃光第。覃光第大吼了一声:“滚——”
差役们这才如获大赦,捂着被覃光第打痛的面孔跑开了。
差役们走后,园子里就安静了下来。除了火把偶尔发出的炸裂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三小姐的啜泣声也由强到弱,最后终于停止了。因为她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可能就在这时,覃光第决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她的内心再一次紧张和恐惧起来。目光不时去觑看亭子前面走动的覃光第。覃光第的脚步有些乱,明显透出心中的烦躁、愤怒。她越看内心越不是不安,只希望那个时刻早些到来。她又偷看了燕尧山一眼,燕尧山已经傍着柱子站起来了,他的面色虽然仍然苍白,但似乎比刚才好多了。她看见燕尧山也在看她,那目光的表情都十分复杂。既有无可奈何的坦然,也有求生的哀怜。三小姐心头一热,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和燕尧山同生共死。于是,她等覃光第再一次踱到她面前时,突然朝他跪下了,说:“求求你,让我和他死在一起吧!”
覃光第似乎吃了一惊,目光定定地看着三小姐,象突然不认识了一般。惭惭地,那目光又变成了豺狼的两只眼睛,透出凶恶的、火焰似的光芒。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响,好象马上就要吃了三小姐。三小姐毫无惧色地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覃光第才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象魔鬼一样狰狞。笑着,他又走到燕尧山面前,同样用那种要吃人的目光看着他手中的猎物。燕尧山看了那目光一会,就惭惭地抗不住了,脸变成了土灰色,双腿又一次打起抖来。抖着抖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对覃光第哀求起来了:“饶了我们吧,大人……”
覃光第鼻腔里又哼了一声,没理燕尧山,转过身又在园子里踱起步来。这时,天空已度过了黎明前的黑暗,开始发亮了。东边天际上,一道亮光上绿下红。那钩弯月早已隐去,剩下的冷星,失去了光芒。园子里除了覃光第的脚步声外,就是一种惨人的寂静。寂静中,三小姐和燕尧山都看见无数的丑陋的小鬼,在身边欢快地叫着。
他们乞盼那些小鬼,赶快拉走他们的灵魂。
可这时,覃光第却忽然停止了踱步,走到燕尧山身边说:“你赶快走吧!”
三小姐和燕尧山都同时抬起了头,盯着覃光第,象听错了一般。
覃光第毫无一点玩笑的意思,只板着脸,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是的,趁天还没有亮,你马上离开流江县城,以后不要再让我碰见就是!”
燕尧山还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望着覃光第。这时师爷也走过去说:“听见没有?大人宽大为怀,放你一条生路!”
燕尧山这才相信了。他看了一眼三小姐,三小姐对他点了点头,他懂得了三小姐点头的意思,立即对覃光第叩了一个头,说:“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说罢,马上站起身,就往外面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走到快出园子的门口,燕尧山才回头看了三小姐一眼。只见三小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微微哆嗦。他知道三小姐舍不得他,可又毫无办法,就用眼神向三小姐告了一个别。那眼神潜藏的话语是:
“璧如,你保重,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三小姐象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凄楚地笑了一下,然后就目送着他走过了泮池的石桥,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目光。
这时,沉睡的世界开始苏醒了,三小姐象劫后余生一样,感到无比的虚弱和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