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茂、兰洪恩也跟着笑了。
正在这时,老夫人、宁氏回来了。兰洪恩立即喊宁氏过来见了两个学友。宁氏行了礼刚刚出去,曹玉儒便笑着对兰洪恩说:“兰兄呀,没想到尊夫人如此貌美娴淑,怪不得兰兄会目不送色,坐怀不乱!”
楚家茂也开了一句玩笑:“是呀,刚才看得我眼都花了。”
兰洪恩听了,笑笑说:“贱荆哪有两位仁兄说得那么美?大抵这男人看女人,都是别人的女人好,是不是?”
曹玉儒、楚家茂听后,一阵大笑,并不回答。
正在这时,忽然习娟提了一把铜茶壶,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曹玉儒、楚家茂一见,立即止住了笑,往习娟身上扫描起来。
兰洪恩见了,眼睛也为之一亮,似乎是才发现了府中这个丫环。可是他仍皱着眉,不高兴地说:“谁叫你来的?”
习娟红了脸,却并无城府地回答:“我帮王妈来为老爷冲茶。”说着,也不管老爷高兴不高兴,提起铜壶,为兰洪恩、曹玉儒、楚家茂续上了茶水,又冲兰洪恩微微一笑,笑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奉承的神色,然后才转身往外走。
曹玉儒一见,急忙喊住习娟,从怀里掏了两块赏钱递过去。习娟接了钱,又冲曹玉儒行了一个礼,这才走了。
曹玉儒等习娟走远,才收回目光说:“兰兄,你这里真是佳人如云呀。”
兰洪恩摆了摆手说:“使女下人,不足挂齿!”说完,猛想起刚才看的闲书,便又说:“仁兄,你们说这读书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位官老爷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同时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兰洪恩说:“我刚才看了蒲居士的一篇闲文,说是有个叫宁采臣的读书人,常常对人说不贪二色。这年赴金华赶考,走到北郭荒郊中,周围没有人家,就住进了一座蓬蒿没人的野庙中。入夜,正要睡去,忽然一年轻女子来到床前。这女子娇艳无比,羞答答地对宁采臣说‘良宵美夜,你孤身一人,我愿陪你度过今宵,以修燕好!’谁知宁采臣听了,却不为所动,正色而言:‘你快离开!人言可畏,我乃读书之人,岂能不顾道德廉耻?’女子听了,并不离去,说:‘荒郊野庙,夜无知者,你可放心!’宁采臣还是一脸正色,继续赶那女子离开。女子仍迟疑着不肯走。宁采臣说:‘你再不走,我就要喊叫了!’这女子才低头离开了……”
讲到这里,曹玉儒、楚家茂忽然笑了起来。曹玉儒说:“兰兄,这不正是说的你自己吗?”
楚家茂也说:“世界上只有兰兄,才会是这样的铁石汉子。”
兰洪恩说:“你们别开玩笑,听我讲完。”
曹玉胜心着结局,也说:“对,后来怎么样了?”
兰洪恩说:“我以为宁公子真会毫不动心,终生不贪二色呢,谁知后来还是娶了那狐仙女子做小妾,并和大老婆‘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曹玉儒“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兰洪恩说;“我说这人,特别是读书人,怎么也会有矛盾的时候?”
曹玉儒说:“兰兄是一个意志坚定,廉洁自重的人,大约你就不知道了,这饮食男女之事,人之大欲。大鹏人间烟火的人,又有几个能守得住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为?读书人岂能例外?只不过读书人更重脸面罢了。”
兰洪恩听了这话,心里惶惶不安,又觉豁然开朗,一时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下来。
这时,楚家茂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了起来:“哎,兰兄,满城都在议论你的大香烛,你做那么大的香烛干什么?”
兰洪恩听了,脸色立即阴了下来,不觉仰面叹了一口气。
曹玉儒忙问:“兰兄可还有什么心事,不肯告诉我们?”
半晌,兰洪恩才缓慢地说:“两位仁兄初来乍到,还不知愚兄的难处。愚兄结婚多年,膝下还无子嗣,这可急坏了家母和贱荆。明晚是七夕,家母和贱荆要在娘娘面前乞子。为表虏诚,特地在‘福满堂’定做了大香烛。”
曹玉儒听了,也叹息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难怪兰兄郁郁不乐!”
楚家茂也悲天悯人地补充了一句:“唉!这就是上天不公平了!像兰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还没孩子?竹篱茅舍中人,一生就是一大窝,像母猪下崽一样。”
兰洪恩又仰天长叹一声,更加伤感地说:“天意如此呀!”
曹玉儒见了,想了想说:“兰兄不必难过!这生男育女,有时也会像人成就事业一样,也有大器晚成的时候。明晚七夕,人们可拜求乞富、乞寿、乞子。愚兄初来,想与民同乐,已下令沿河放河灯,为人们乞巧助兴。兰兄可于明晚午夜,在府中等我……”
兰洪恩忙打断曹玉儒的话,不解地问:“不知仁兄有何见教?”
曹玉儒说:“仁兄不必多问,到时自有分晓。”
兰洪恩听了,也就不问了。三人又闲聊一会,曹玉儒、楚家茂要起身告辞。兰洪恩留了一阵,曹玉儒、楚家茂言说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兰洪恩只得把他们送到门口,拱手而别。
兰洪恩重新回到“藕荷园”后,心里便有些快快不乐,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并且有点儿烦乱。仔细一想,原来还是因为曹玉儒请他出山的事。说实话,他兰洪恩虽口口声声耕读传家,可还没有清高到有官不做的地步。想那官场权势,或招摇过市,或渲赫于道,令万人眼热,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是那区区教谕,是他兰洪恩看得上眼的?这曹玉儒也太有点看不起人了!刚才只是碍于情面,他不好明说罢了。但兰洪恩还是因为拒绝,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过了许久,才退而想到,这人间万众,莫不是为名利二字。想自己已为一方乡绅,家有万贯,这人间的荣华富贵,自己能享的都享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拒绝就拒绝了,又有什么不好受的?就像这样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岂不快哉。想到这里,兰洪恩心里又豁然亮开了,随口就念出两句古诗来:
“嵇康辞吏非关懒,
张翰思乡不为秋。”
一边念,一边晃着头进屋去了。
第二天下午,兰洪恩按照老夫人的吩咐,早早地令下人将那三炷大香,两对大烛,抬到观音坪娘娘庙正殿娘娘像前立了,又将五百个带小鸡鸡的泥娃娃,分别用红带子拴在了娘娘身上。因考虑到这天晚上烧香化纸的人会特别多,原有的小香炉肯定不够用,立好大香烛后,兰洪恩又叫大管家带人去流江场万寿寺,将那明代万历年间祝正敬置造的大鼎和香炉借来。那鼎高一丈,炉高八尺。大管家立即带着下人去了。没料想到了万寿寺,主事的长老为兰府乞子的诚意所感动,又令十八个体壮如牛的和尚,将寺内那口高丈余,大十围的古钟和一只口径二尺的大磐,一并抬到观音坪娘娘庙来。不一时,这四件庞然大物在众人一片“晦哟”声中抬到,又引起围观者一阵欢呼。那钟太重,没法吊到娘娘庙的横梁上去了,众和尚和兰府下人便一齐用力,将它挂在了殿外空坪左边的一株枝叶婆娑虬干铁枝的大榕树上,又将磐、鼎、炉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一切收拾布置完毕,兰洪恩便急急回府向老夫人和宁氏禀报。
回到藕荷因,却见老夫人、宁氏以及王妈,正在通明阁的彩楼里忙着。只见彩楼正中已摆了一张短几,案上的几只供盘中,分别陈列着一只大西瓜。西瓜之上,又各插着女人用的金簪、银钗、七孔针等。现在,三个女人正细心地用五色彩线将这些金簪银钗七孔针交叉连接起来,不一时就连成了一个彩缕。宁氏这时从旁边端来了一只小盘子,小盘子里只陈列着几只苹果,轻轻放在结成的彩缕之上,又拿过平时用的香粉盒儿,轻轻扑了一点香粉在苹果上。这一切布置完毕,三个女人才舒了一口气。兰洪恩看时,宁氏的鼻尖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庞红扑扑的,十分的娇嫩和楚楚动人。可在做着那一切的时刻,眉眼里仍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一种忧郁、担心的不知是福是祸的茫然神色。兰洪恩看见女人的认真和执著,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忙过去对老夫人和宁氏说了娘娘庙已准备就绪的事,又将万寿寺长老借钟、磬鼎、炉的事特地说了一遍。
老夫人听了,立即高兴起来,牵了宁氏的手就要走。
宁氏看了看兰洪恩,又看了看天。天上夕阳正在落山,晚霞正将漫天燃遍,也将荷塘花朵泅得更红。宁氏便有些不舍地说:“娘,时间还早呢!我想趁还有阳光,卜一卜巧。”
老夫人听了,想不让宁氏卜巧,似乎说不过去——这七夕本叫“乞巧节”、“女节”、“香桥会”。乡间贫寒人家之女或妇人,尚还要置针线箱筒于织女位前乞巧呢,何况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以往每年都要将府中女眷,招在通明阁,对牛郎织女乞求智巧之事呢!老夫人想了想,说:“乞子事大,乞巧事小,那就简单一些,投一投小针吧!”
宁氏听了,高兴起来,忙说:“好。”说完,立即吩咐王妈去取水和针来。
不一时,王妈端了一碗清水和一枚绣花针,来到了亭子里。宁氏立即过去接了水碗,把它放在回廊上夕阳照耀着的地方,满碗的清水就被彩霞映得通红。然后,宁氏退后几步,王妈递上了绣花针。宁氏接过绣花针,举起来,屏息静气地看着碗。这儿兰洪恩、老夫人、王妈弯下腰,三颗脑袋凑到一起,也期待地望着碗中水面。片刻,宁氏忽然将手中的绣花针投了过来。
绣花针正好落到碗里。
宁氏急忙跑了过来,也紧张地盯着碗底。只见碗底一轮夕阳轻轻摇晃,徐徐散开,犹如一朵莲花开放,抖动不止。晃动的水纹先是粗如大计,继则细如丝线,最后慢慢停止,一枚绣花针横卧碗底,挑起一轮夕阳。四人静了一会,王妈首先叫了起来:“太太好福气!”
老夫人也说:“我儿智巧,老天有知。”
宁氏听了,满脸喜色。回头望了望兰洪恩,兰洪恩正对着她亲切地笑。宁氏这才心满意足地牵着老夫人的手走了。
到了娘娘庙,只见庙前的台阶上和空坪里,早已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乞子、抱泥娃娃的妇人。这些妇人中,有乘着大轿,身穿绫罗的大户人家的媳妇;也有赤着足,满脸菜色的贫寒小户的女人,还有一些即将出嫁到婆家、怀着美好希冀而来的大姑娘。万寿寺的长老不但借出了大钟巨磐、高鼎阔炉,而且还主动带了法器、乐具来助兴捧常看见兰老夫人和太太来了,那长老和尚拉动吊在榕树枝干上的撞杆,对着大钟撞了一下。只听得一声巨响,洪钟长呜,山河回荡,久久不绝。道始又匐然打开朱红大门,迎接兰老夫人和太太进庙会。这时天色渐晚,夜色四合,兰家河上烟岚淡淡,远山一片迷檬。老夫人和宁氏站在正殿门外,一脸庄重虔诚。不一时,一道姑手持一很近两丈长的竹竿,竹竿上点着浸了桐油的火把。道姑走进庙去,举着竹竿,依次点燃了一丈七尺高、粗与椽围相同的三炷大香,和一对粗大如斗的大烛。顿时,只见庙里香烟镣绕,烛焰冲天。那火焰照在娘娘和众菩萨的金身上,一派光彩夺目。非但如此,这庙临河而建,背后岩石重重,树木葱郁,庙前河水波光粼粼,四旁紫竹青翠,芙蓉成行。当这大香烛点燃之时,不但映红了庙内菩萨,也映红了半边河水和照亮了头顶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