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洪恩说:“这次不打,下次再说,一定重重地打!你把丈夫当什么人了?丈夫外面的美色都不贪,还来打家里人的主意?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进一步说,我即使是那种无羞无耻之人,有那份色心,也没有那份色胆。你以为那些丫环好弄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一旦传了出去,祖祖辈辈修来的清白名声,就全给毁了!你知道祖宗为什么又留下这样的遗言?就是后园里面,不准留下年轻女子,只准留下老妈子干活;太太身边,一律不准要贴身丫环,为什么?就是害怕兰府的男人,见了年轻丫头起色心!”
宁氏听了,又感动得流下泪来,说:“洪恩,我老觉得对不起你!”
兰洪恩大声说:“慧娟,你今后要再逼我做不忠不孝的人,你就算不上贤德之妇!我有了你就够了!至于孩子,一切都由天定。即使真正生不出来,也就算了……”
话音刚落,忽听老夫人在“涌月楼”那边的回廊上,大声骂了起来:“好你个孽种,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过来跪下!”
兰洪恩和宁氏回头一看,只见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铁青,浑身打着寒颤,怒气冲冲地对着这边。
兰洪恩和宁氏对视了一眼,知道刚才兰洪恩最后的话让拜完佛出来的老夫人听见了,顿时吓得白了脸。
兰洪恩不敢怠慢,急忙小跑到老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宁氏也跑了过去,跪在兰洪恩身旁。
老夫人还气得直哆嗦,指着兰洪恩一个劲骂开了:“你这个孽种,怎么说出这种不忠不孝的话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怕没有续香火的,我还怕呢!”说着说着,老夫人就哭了起来。
兰洪恩急忙叩了一个头,说:“娘,儿子知错!”
老夫人却不管兰洪恩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只顾哭述自己的:“天啦,我兰府前世做了什么孽呀?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呀?我有什么脸去见先人呀?天呀,让我死了吧……”说着,就要往荷塘里扑。
兰洪恩和宁氏慌了,立即起身抱住老夫人。两人一个劲认错。左劝右劝,老夫人才安静了一些,看了兰洪恩和宁氏说:“兰府没有续香火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怕走出这所园子,觉得处处丢人现眼。要是我明年抱不上孙子,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兰洪恩见老夫人气消了一些,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马上对老夫人说:“娘,儿子以为,我们这次求子肯定能成!”
说完,就把刚才对宁氏讲的那通“嫦娥报信”的故事,又对老夫人讲了一遍。果然,老夫人听了,顿时精神焕发,眼里闪烁出奇异的光彩,盯着兰洪恩问:“可是真的?”
兰洪恩说:“儿子怎敢在母亲面前撒谎!”
老夫人连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激动地说:“果然菩萨显灵了!我们兰府祖祖辈辈积善积德,菩萨哪里有不显灵的?我的儿,这次你只要按照娘的办法去做,明年没有抱不上儿子的1说完,老夫人就急忙拄着拐杖,颠着一双小脚,往“怡园”东房的佛堂去了。
不一时,就从佛堂传出声声木鱼和老夫人拖长的念佛声。
兰洪恩还呆在“涌月楼”的回廊上。他刚才听了老夫人后面两句话,内心有点纳闷。老夫人说按照她的办法去做,可兰洪恩不知道老夫人有什么办法。
下午,老夫人、宁氏和前院的几个女佣,到观音坪娘娘庙去打扫庙宇,准备明晚乞子和抱泥娃的事去了。兰洪恩觉得身子有些倦慵,偌大一个后园又显得凄清冷寂,于是随手拿了一本书,信步来到通明阁,在妻子宁氏布置的缤纷的彩台中,看起书来。
兰洪恩拿的是一本闲书,“知不足斋”乾隆三十一年刊刻的柳泉居士的(聊斋志异》。他翻到一篇,看了起来,先是漫不经心,渐渐地就沉浸到故事中去了。
正读得津津有味,忽然王妈扭着小脚,急匆匆来到亭子里,轻声唤道:“老爷。”
兰洪恩从书页上抬起头,没回答老佣人的话。王妈接着说:“大管家报告,说,说是老爷昨天在城里见过的两位同窗学友,前来拜访老爷,现正在朝门外候着呢!”
兰洪恩一听,心里就有些不悦,于是便对王妈说:“知道了。叫大管家把他们带到上客厅看茶,我一会就到。”他想把正看着的故事看完。
王妈听了,答应一声,又急急地沿着甬道去回话了。可是,没过一会,王妈又忙忙地踅回来了,对着生洪恩说:“老爷,大管家说把两位客人招呼进上客厅用茶,怕是不妥!”
兰洪恩莫名其妙,淡淡地问:“什么不妥?”
王妈说:“大管家说,两位老爷坐着县衙知事老爷的官轿来的,只怕有些来头,最不济也怕和知事老爷有些瓜葛!”
“哦?”兰洪恩一听,站了起来,盯着塘中的一枝粉红荷花思忖了半刻,才重新吩咐道:“好,那就让大管家带到中客厅,我马上就来!”
王妈又应了一声,第二次去了。
兰洪恩等王妈走后,急忙回到房里,脱掉了身上穿的短衫,换上了宁绸长褂,这才往中客厅走去。
到了中客厅,曹玉儒、楚家茂已候在那里。曹玉儒、楚家茂还是昨天的一副平常打扮。兰洪恩一进去,首先抱拳施礼:“不知二位到来,未能远迎,抱歉抱歉!”
曹玉儒、楚家茂也还了礼。楚家茂说:“兰兄,我说过要来专程拜访你的,这不是就来了吗?”
兰洪恩说:“来了好!二位大驾光临,实乃三生有幸,请坐!请坐!”兰洪恩脑子里盘桓着他们坐知事老爷官轿来的事,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曹玉儒、楚家茂重新坐下了。曹玉儒啜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兰洪恩,微笑着说道:“兰兄,为何不辞而别呀?是不是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呀?”
兰洪恩一下红了脸,急忙掩饰地回答:“哪里哪里,玉儒兄言差了!我是想二位生意繁忙,因此不敢打搅!”
谁知曹玉儒、楚家茂听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兰洪恩不知他们为什么发笑,有些发窘。等他们笑完,才有些不安地问:“不知二位仁兄为何发笑?大驾光临寒舍,仁兄有什么见教,还望明示。”
曹玉儒、楚家茂又互视了一眼,曹玉儒这才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过去轻轻拍了拍兰洪恩的肩,说:“兰兄,实话相告,我们是来请你出山的!”
兰洪恩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一下站起来,看着曹玉儒吃惊地问:“出山?出什么山?”
曹玉儒、楚家茂又相互大笑一阵,然后,楚家茂站了起来,对兰洪恩解释说:“洪恩兄,你先别急!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我就对你说实话。玉儒兄已被委为这个县的知事,我呢,星星跟着月亮走,委为县佐,为玉儒兄助一臂之力……
话还没完,兰洪恩已是受宠若惊,急忙过去抓了曹玉儒、楚家茂的手摇晃着说:“哎呀,原来是这样!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位仁兄海涵!”
曹玉儒说:“兰兄不必拘礼!我们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兰洪恩急忙点头,一边应着,一边唤大管家进来收了茶具,对两位客人说:“实在对不起两位仁兄,请到后园详叙!”说着,就携了曹玉儒、楚家茂的手,出了中客厅,沿着甬道径直往“藕荷园”走来。
一进园子,曹玉儒、楚家茂的眼睛就亮了。这时,下午温柔的阳光正装饰着整个园子,荷花盛开,牡丹含苞,满园一片异香。曹玉儒一边走一边赞叹:“兰兄,看你这楼台亭阁,荷塘曲槛,朱栏画栋,满园奇葩,花红翠黛,哪儿是凡人住的地方呀!”
楚家茂也说:“是呀!是呀!兰兄不愧为一方富户,真是鸳歌燕舞乐金谷,红花绿柳映画堂呀!”
兰洪恩听了,心里很受用,却说:“二位仁兄过奖了!兰某不像二位,胸怀大志,兼济天下。兰某不才,不能立功、立德、立言,只能守住祖宗遗留下来的这点榭草郑兰宝桂树,唐诗晋字汉文章!”
兰洪恩话刚完,曹玉儒又兴奋地拍了兰洪恩肩膀一下,叫道:“好一个榭草郑兰宝桂树,唐诗晋宇汉文章!兰兄,你更是令我们敬佩了!”
说着,兰洪恩领曹玉儒、楚家茂进了“虹饮亭”的书房。这儿又叫下客厅,兰洪恩一般是不把客人带进这里的。
一进书房,曹玉儒、楚家茂又叫起好来。只见这书房果然四壁皆书,正面墙上一幅陈衡格的园林小景画,两旁有一联:
不为心上难安事
喜读人间有益书
往下,墙角两只花架,上面分别搁放着花盆,里面是一丛枝叶细密的文竹。书案上除文房四宝以外,还摆有一块压书或纸的璞。璞经打磨,上面四个篆字:学无止境。几张花梨木椅,漆成朱色,熠熠放光。
兰洪恩招呼曹玉儒、楚家茂坐了,又唤王妈沏来上等香茶。茶一冲上,满室顿时飘香。曹玉儒又将那副对联吟了一遍,然后看着兰洪恩说:“兰兄,真不愧是高人呀!高人呀!我等俗务缠身,此等情趣,也许今生无缘了!”
兰洪恩听了,忙说:“曹兄言差了!我只是桃花源中人,将祖宗的训诫用以励志罢了!曹兄刚才说要我出山,我还没闹明白。还有,昨日相见,二位仁兄为什么只对我说是行商至此,暂待几日?”
兰洪恩话完,曹玉儒、楚家茂又笑了一阵。笑毕,曹玉儒才说:“兰兄,实不相瞒,我们才刚刚到任,尚不知县情如何。昨日是我和家茂兄微服私访,偶然得遇仁兄你,众目之中,我们不便明说,故谎称行商在此。”
兰洪恩听了,明白过来:“哦,原来如此!”
曹玉儒又说:“在成都同窗时,我们就知道兰兄廉洁自重,目不送色。光阴荏苒,一别数载,我们不知兰兄还是不是这样心如坚石,守身自爱。因此,愚兄特意招来三位绝色女子。没想到兰兄果然还是坐怀不乱,哈哈!”
兰洪恩听后,也跟着笑起来,却笑得有些不太自然。心想这曹兄的玩笑也开得有些过分了。幸好当时没有做出违反读书人身份的事,否则,这一失足,岂不惹曹玉儒、楚家茂耻笑。
笑完,楚家茂说:“兰兄的人品实在令人钦佩。因此,玉儒兄想请兰兄出山,去县署担任教渝,不知兰兄意下如何……”
兰洪恩没听完,马上叫了起来:“教谕?”
曹玉儒说:“正是,兰兄!欲兴县必先兴教,这教书育人,是为人师表的事,而教渝又是师表之楷模,非有好的文品和人品不可!”
兰洪恩心里激动,嘴上却说:“曹兄,我有何德,敢当此大任?”
楚家茂急忙说:“兰兄,你不必推辞了!这几日我和曹兄明察暗访,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夸奖你。仁兄饱读诗书,口不道非礼之言,身不履不义之事。宽厚慷慨,一切祀先、恤贫、育婴、放生诸事,仁兄知无不为,为无不尽其力。尊师信友,忠厚待人,百姓有口皆碑。像仁兄这样有德有才的人,不出山辅佐明主,实在太可惜了!”
兰洪恩听了,沉吟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曹玉儒忙问:“兰兄为什么叹气?不肯赏脸了哦?”
兰洪恩脸上游过一丝难过的表情,半晌才回答说:“两位仁兄有所不知!非是兰某不想入朝做官,加封进爵;也不是兰某绝情,不念同窗手足之情。只是兰某祖祖辈辈是以耕读传家,祖宗留下规定,兰府子孙一律不得入朝为官。”
楚家茂听了,急忙问:“兰兄,此话当真?”
兰洪恩说:“兰某曾祖小时,家贫无以为生,小小年纪便上山砍柴卖。一天,曾祖背着一捆柴回家,突然遇见一队官府人马,躲避不及,官兵就是一顿毒打,曾祖回家,啼哭于母亲面前,母亲说:‘彼为什么煊赫如此,盖读书以至显达也/从此,曾祖就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终于考中状元。但曾祖本意不在做官,有了钱后,便在家乡置田土,没几年便弃官回家,临终时便写下这副对联,嘱咐后人世代相传,只可以耕读传家。”
兰洪恩说完,曹玉儒站起来打了一拱说:“可敬!可敬!实在可敬!”
兰洪恩又说:“再说,我如一旦为官,这祖宗留下的产业势必疏于管理。并且,这乱世之中,老母也定然不肯让我出去。父母在,不远游,也是为人子之本分呀!”
楚家茂过了半晌,才突然说:“这么说,兰兄决心已定了?”
兰洪恩作难地说:“祖宗之训不可违呀!”
曹玉儒见气氛有些僵硬起来,便大度地笑着,说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要是我像兰兄这样,也恐怕不会出来任这一官半职了!是不是?”说着,笑得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