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假,这是菊花早产下的。当冉龙贵用可以踢倒一座山的力量,将脚猛烈击在菊花的小腹上时,那着力点正在这不幸的小东西的位置上。他是在菊花昏迷后,从母亲的肚子里滑落出来的。后来在冉龙贵去抱菊花的时候,又从菊花肥大的裤脚里,掉在了地上。因此,当菊花清醒过后,要去努力回忆那胎儿早产在什么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夫人看了一阵,突然扔掉手中的灯笼,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失去先人一般,双手拍打着大腿,号陶大哭起来:“天呀,兰府作了什么孽呀?这真是要我们兰府绝子绝孙呀!天啦……”
接着,宁氏也“樱樱”啜泣起来。
倒是兰洪恩把悲伤忍在了心里,见老夫人哭得没命似的,忙过去劝道:“娘,别哭了!这是天意,哭也没法哭活了!”
宁氏一边抹泪,一边也过去说:“娘,想开一些,只要洪恩在,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再找丫头生吧,世界上贱女人多的是呢。”此情此景,宁氏说的完全是肺腑之言。
哭了一会,老夫人这才住了声。
第二天,兰洪恩将那团血肉包了,让大管家悄悄拿出去埋了。
他们知道菊花不会再回来了。
埋葬了那团血肉,宁氏和老夫人就到菊花住过的房里,收拾菊花用过的东西。宁氏抖索着菊花穿过的衣服,看着菊花睡过的床,眼前就闪烁开了兰洪恩和菊花交缠在一起的情景。她又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腔妒火,于是就回头对老夫人说:“娘,把这些衣服都拿出去烧了吧!”
老夫人想了想,说:“留下吧,以后有人用得着。”
宁氏听了,似有所悟,于是不再说什么,把那些衣服叠好,重新放回了衣橱里。最后,宁氏拿出菊花从家里带来的那只包袱。打开,从包袱里抖出了那些粗布衣服。这时,宁氏才像与这些衣服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愤怒地、鄙夷地将这些衣服一件件往地上扔。正扔着,忽然听见“哗”地一声,一对手镯掉在了地上。宁氏和老夫人都同时惊住了。宁氏拾起那对手镯一看,做工粗糙,色泽黯淡,知道不是他们家的东西,便递给老夫人看,说:“娘,你看,什么假玩艺儿?”
老夫人看了看,淡淡地说:“扔了吧。”
宁氏于是一扬手,将手镯扔出了窗外。那对冉龙贵送给菊花的祖传宝贝在空中旋了几个圈,便落在园子里的石地上,粉身碎骨了。
扔完一对,忽然又从衣服里抖出一对。这是一对真正的玉石手镯。宁氏知道这么精美的东西,绝不是菊花从家里带来的。她用手认真擦了擦,又交给老夫人看。老夫人看了一阵,说:“你把它收起来吧。”
宁氏于是十分珍惜地把手镯揣在了怀里。抖完了衣服,包袱里就剩下了那只银项圈和长命锁。宁氏见了,叫了起来:“娘,你看,这是什么?”她把银项因和长命锁抓在了手里。
老夫人一见,急忙接了过去。片刻,老夫人变了脸色,像害寒热病似的发起抖来。她把那两件东西翻来复去看了一遍,二十年前兰洪恩丢失项圈和长命锁的情景一下浮现出来。接着,老夫人走马灯一样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和王妈私通,和让王妈回家生孩子,以及那天晚上,王妈临死时喊出的那句话。老夫人顿时悟出了什么。她的嘴唇哆嗦起来,满脸的皱纹也随之颤抖。宁氏一见,忙问:“娘,你怎么了?”
老夫人的眼光无神地瞅着手中的东西,苍白着面孔,仿佛雷击住一般。宁氏又问了一句,老夫人才回过神,掩饰地说:“没,没什么!你把、把这些衣服,拿出去烧,烧了吧,免得留下秽气!”
宁氏听了,果然裹起扔在地上的菊花的粗布衣服,拿到园子里,一把火烧了。
这儿老夫人仍然抖索着,半天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哺哺自语地说:“老天有眼,让她死了吧!永远死了吧!”
晚上睡在床上,宁氏见兰洪恩愣愣的,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便依偎在兰洪恩身上,柔声问:“怎么,还在想那个贱人吗?”
兰洪恩叹息一声,没回答。宁氏见了,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那对玉石手镯,塞进兰洪恩手里,又轻声说:“给你!”
兰洪恩这才一惊,说:“什么?”
宁氏无限风情地说:“留着吧,以后还有用场的。”说完,看着兰洪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笑了。
兰洪恩看了看手镯,又看了看宁氏,突然醒悟过来。他冲动地一把抱住宁氏,一边用自己的两条光腿去缠宁氏的两条修长的大腿,一边像是抑制不住自己对宁氏深情的爱似的,急切地喊着宁氏的名字说:“慧娟,慧娟,我的心肝……”
喊着,就和宁氏缠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兰府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也再没人谈起菊花。菊花给兰府带来的一点喜怒哀乐,就像一颗非常小的石子投进荷塘的水面,一阵细细的微波过后,便再没有丝毫的痕迹了。兰洪恩、老夫人、宁氏又各自开始了他们新的忙碌。
这天,流江场逢集,兰洪恩和大管家一大早就出现在流江场最热闹的地方——杂货市场上。
从兰府遇强人后,兰洪恩还一直没出过门,于是社会上就有了各种谣传。有的说他当晚就被强人送上了西天,有的则说是被土匪拉了“肥猪”,至今还关在“圈”里,等着“潲食费”。兰洪恩今天在公众场所露面的目的,一是为了辟谣,以正视听。二也是要采购一批甲鱼回去,养在曲池里,好在冬天进补身子。果然,一走进这水产鱼货,五谷杂粮,干果鲜菜以及士、农、工、商汇集的地方,人们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像打量天外来客般打量兰洪恩。接着又像百鸟朝凤一般,纷纷抱拳打拱,和兰洪恩打起招呼来:“兰老爷1“老爷也赶市场来了?”“老爷要点什么?”
兰洪恩故意放慢了脚步,犹如检阅众人一般,一边微笑,一边挥手。这样沿着市场走了一圈,才来到水产市场,在一个卖甲鱼的汉子前站住了。
那卖鱼汉子一抬头,见是兰老爷在盯着他的甲鱼看,忙站了起来说:“老爷,你要买甲鱼,可算找对了!这鱼昨天下午才从沙河里捕的”。
兰洪恩看了看卖鱼汉子一脸讨好的笑,又看了看伸长脖子在筐里爬着的几只甲鱼,就对大管家说了一句:“买下。”
汉子一听,立即像遇到了活菩萨,笑得更灿烂了,说:“嗬,老爷好眼力!这甲鱼肉可是大补。像老爷这样大仁大义的,就该长命百岁。”
兰洪恩听了,心里很受用,又见不少做买卖的人,都围过来看着他们,于是便问:“什么价?”
卖鱼汉子马上说:“价不价,好说!这鱼要是别人买,两块大洋一斤不少一文。像老爷这样大仁大义的人买,小人一文不要,全部孝敬也心甘情愿。”
兰洪恩听了,又微微一笑,立即对大管家说:“给他三块大洋一斤!人家下力人,不容易呢。”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兰洪恩是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的。
果然,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一片“啧啧”的赞叹声。那卖鱼汉子,喜得几乎要对兰洪恩磕头了,说:“老爷,世上真难找你这样的好人呀。”
买了甲鱼,兰洪恩和大管家转悠了出来,刚到米肆前,正好遇上了也在“王记米行”前闭转的团总。兰洪恩一见,立即笑着打拱说:“哦,团总兄亲临市场体恤民情呀。”
肥头胖耳的团总没听出兰洪恩话里的讽刺意思,反而自鸣得意、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卑职岂敢!但卑职能为一乡团总,明察奸商不法,暗访吏骨舞弊,也是卑职应尽之责。”
兰洪恩见了团总这副愚笨至极的神态,心里好笑,正想再讽刺几句,忽然就听见从“王记米行”籴米的地方,传来了吵声。兰洪恩立即将要出口的话咽回肚里,回头朝米行看去。只见籴米的大斗前,一个老汉看着米行老板,可怜地说:“老爷,不对呀!我这米在家可是足足的一斗二升呀,怎么变成了九升?”
米行老板身穿长衫,尖嘴马脸,听了老汉的话,一对眼睛瞪圆了,盯了老汉说:“什么?你敢说我堂堂米行的斗不对?告诉你,我这斗叫‘天理良心’斗,老少不欺。”
老汉听了,仍可怜地哀求说:“老爷就可怜可怜我吧!家里还有病人呢。这米可是我们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呢。”
米行老板说:“我是生意人,只讲做生意。你说我的斗不对,哪儿不对,你说出来?”
老汉见了,呆了片刻,一副惹不起躲不起的神态,忽然伸出手去倒米,说:“这米我不卖了”。
米行老板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说:“不卖?说得轻巧!先有眼睛,后有买卖,讲成了的生意,还能不卖?”
兰洪恩见了,刚想过去劝劝,却突然看见米行老板在向这边的团总眨眼睛。兰洪恩急忙回头,又正好碰上了团总对米行老板示意的目光。这一刹那,兰洪恩忽然心有所悟。他思忖了片刻,忽然沉着脸走了过去,大叫了一声:“让开。”
众人立即让开了一条路。
米行老板见了,似乎吃了一惊,可马上换成了一副笑脸迎了过来,说:“火,是兰老爷来了!兰老爷里面请——”说着,躬腰向兰洪恩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兰洪恩却不为所动,走到米斗前,让老汉牵起口袋,“哗”地就将斗里的米,倒进了老汉的口袋里。
老汉立即向兰洪恩跪下了,说:“大恩大德的老爷,你可救了我一家的命了!”
兰洪恩说:“快起来吧,老人家。”
老汉立即爬起来走了。
兰洪恩这才将斗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将大管家喊到身边,大声吩咐说:“立即回去把我们家的斗,扛一只来,挂在这里。”大管家听了,不敢怠慢,马上跑回去了。这儿兰洪恩把斗拿到团总面前,说:“团总大人,你不是说要明察奸商不法吗?把这只斗拿回去检验检验如何?”
团总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可还是接了斗,说:“兰贤弟吩咐,卑职岂敢不照办?”说着,拿着斗悻悻地走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管家果然扛着一只斗,气喘吁吁地来了。兰洪恩接过斗,挂在原处,才回头对众人说道:“各位乡党,我在这儿挂一只斗,这斗叫公平斗。大家要买进卖出,有什么差错,都可在这儿复斗。这斗不会差分毫。”
众人听了,都纷纷叫起好来:“兰老爷,你可真是积德呀!”“有老爷作主,我们可不再担心被别人玩了!”
兰洪恩听了,忙说:“大家不要谢我!以后谁受了不法商人坑害盘剥,直接来找我,兰某一定为大家作主。”说完,这才和大管家一起走了。
路上,兰洪恩悄悄对大管家说:“你看出名堂没有?一定是团总和米行老板相互勾结,大斗收米,盘剥百姓,中饱私囊!”
大管家听了,又诡秘地一笑说:“真要这样,老爷,你取而代之的时候到了。”
兰洪恩心里一震,却是不露声色,说:“我估计他们还要在斗上做文章,下个集日,你再悄悄去看看,有什么就及时回来禀报。”
大管家心领神会,说:“老爷放心,我一定好好查访。”
第二个集日,大管家果然早早到集市上去了。没过多久,就急匆匆跑了回来,对兰洪恩说:“老爷,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们在斗上作了文章!”
兰洪恩忙问:“怎么回事?”
大管家说:“我刚走到米市,就听见人们在议论纷纷,说我们家的斗也是坑人的斗,比王老板的斗还大,一斗米只有八升,还有更难听的话,说老爷是假善人。我一听,肺都快气炸了,急忙跑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斗根本不是我们家那只,已经被人换了。”
兰洪恩听了,皱着眉头踱起步来。半晌,才抬头对大管家说:“你再拿一只去,刻上兰府的名字,重新挂上。”
大管家愣了一会,高兴起来,说:“对,刻上名字就没人敢换了!”说完,立即去办了。
可是,这只刻了“兰记”的斗挂上去不到一天,就被人偷走了。
这天上午,兰洪恩正在中客厅会见一位客人,忽然听见朝门外传来一片凄切的叫声。兰洪恩急忙奔了出去。只见十多个衣衫楼褴的乡下人,围着朝门叫着。兰洪恩忙问:“什么事呀?”
那些人见了他,都一齐跪在了地上,说:“兰老爷,给我们作主呀。”
兰洪恩忙说:“有话好好说,不要跪在地上。”
众人这才站起来,说开了:“老爷,你昨天挂上的公平斗,被人摘掉了,又换成了大斗。我们被人坑了,找米行老板论理,还被打了一顿。老爷,替我们作作主吧。”
兰洪恩听了,咬了一阵牙齿,然后对众人说:“好,各位回去吧,我都知道了!他们摘了,我再挂。我就要看看,谁还有胆子再搞我的斗。”
众人听了,又一阵谢恩的声音,然后才散去了。众人走后,兰洪恩把大管家喊到身边,叫他再去挂一只斗。然后又附在大管家耳边嘱咐了几句,大管家这才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