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龙贵像待小孩子一样哄了半天,菊花才睁开了眼睛。她也感到肚里搜肠刮肚般饿得难受。她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浓稠的参汤,里面还有蛋花,心头一热,又滚下一串泪珠。然后,哆嗦着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冉龙贵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一些,急忙接了碗,说:“喝饱没有?一会儿我给你送饭来,还找两条干净裤子,把湿裤子换下来,我去洗。”
说完。如像见到曙光一样,充满信心地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冉龙贵就像一个忠实的仆人,精心地守在菊花身边,周到、细致地侍候着她。菊花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脸上又有了浅淡的红晕。肚子也不经常作痛了,只是仍有些虚弱。这是因为她对山上的生活还不习惯。这些落草为寇之人,大抵都是不留什么后路的。从山下打劫来了财物,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着所谓“快乐”的日子。要是运气不佳,一连十天半月没有“生意”可做,便只有粗茶淡饭。有时连一碗老糙米饭也没有,靠烤几个红薯充饥。这种饱死饿死,忽苦忽乐的生活,对于冉龙贵他们来说,已不算什么了。可对菊花,她既不能吃下多少大鱼大肉,更不能咽下那一粒粒硬似石子的糙米干饭。每次看见冉龙贵端来饭食,她那习惯了装山珍海味的肠胃,就禁不住要反胃。幸好有冉龙贵在身边,不断地安慰着她,才使菊花能每次多少进些食物。
在这些日子里,菊花也想努力表现出对冉龙贵亲近一些。因为在这山上,她只有冉龙贵这个惟一的亲人,而且是她的情哥哥。她甚至想像从前,一看到冉龙贵,就忍不住心慌意乱,呼吸加快。可是不知怎的,她不但做不到像原来那样,反而连亲近的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像是空中倏忽出现的闪电。为了强迫这种念头能多在头脑里保存一会,她甚至强制自己去回忆起了那个抱泥娃娃的夜晚和冉龙贵借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以为这样,会激起自己去亲近冉龙贵的愿望。可是,事实证明不是这样。那两天晚上的事仿佛已经过去许久,已被岁月的流水冲洗得模模糊糊,没法再激起一点心灵的浪花。不但如此,有一次,她想着想着,脑海中的冉龙贵忽然变成了老爷。老爷的形象是那么清晰、生动,使她一下子激动、兴奋起来了。
同时,冉龙贵也明显地感觉出了菊花对他的冷淡。他感到自己成了剃头担子——一头热,他也同样在尽着各种努力,想唤回菊花过去对自己那份感情。每次给菊花送饭或来看她,他总是两眼深情地望着菊花,尽着各种方法,说着一些好听或不好听、可笑或不可笑的话,去打动菊花。可是,他从菊花脸上,看见的都是一种路人般的平淡和冷漠。尽管有时菊花在笑,那笑却很勉强,像是挤出来的一样。更不用说像过去那样,可以去拥抱、去亲亲她了。菊花那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似乎要把他永远拒之门外。冉龙贵沮丧了,伤心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刀割还难受。他不明就里,只以为菊花还生着他踢她那一脚的气。是的,那一脚踢得太重了,使菊花流了那么多的血,那简直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是,事情发都发生了,菊花仍不肯原谅自己,又怎么办?有时,他真想跪在菊花面前,让菊花同样把自己踢得流那么多血,他也心甘情愿。可是菊花愿意踢他吗?踢了以后,她又能原谅自己吗?
有一天,菊花忽然听见冉龙贵在洞外面伤心地唱着歌:
“郎是那天上紫微星,
妹是那个灯草卷蜡心。
人家越交越深厚呀,
我们越交那越生分……”
唱完一首,又接着唱:
“小小河水抱沙洲,
船上一对好斑鸠,
哪个斑鸠舍得死,
哪个情意舍得丢……”
还没唱完,菊花就忽然听见冉龙贵悲怆地哽咽了起来。
听见这熟悉的歌声和冉龙贵压抑着的低沉、痛苦的哭声,菊花忽然心悸了。她像是回忆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目光定定地看着洞外。这歌声把她带回了过去的日子,她要努力复燃的对冉龙贵的亲近的火花,开始冒了起来。是呀,这些日子,她是对不起冉龙贵了!不说别的,就是端汤递药,送茶送饭,她也不能对人家这样冷淡呀!再说,他还是自己的未婚夫,自己的一切,包括身子都会是他的……可是,她刚想到身子,就又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脸也忽地白了。她哺哺自语地说了起来:“身子……身子……”然后,她说不明白地害怕起来。是的,她的身子已经是老爷的了,怎么能再……想到这里,她矛盾、痛苦地流下了泪。默默哭了一会后,意识更清楚了。她仿佛看见了兰洪恩,正亲切地、斯文地对她笑着。接着,兰洪恩对她的一切一切,都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迅速扑灭了她要亲近冉龙贵的那点微弱的火苗。她又在心里叫了起来:“不能!不能呀……”
冉龙贵还在外面伤心地哭泣,似乎是想要让她听见。菊花心里难过一阵,突然想起冉龙贵还不知道她和老爷之间的事。有好几次,冉龙贵看着她头上的首饰,满腹狐疑地追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菊花都守口如瓶,一直没告诉他。现在,菊花心想,索性告诉他,让他早点断了这份痴想也好。这样想了片刻,菊花忽然冲洞口喊了起来:“龙贵哥——”
冉龙贵听见喊声,急忙爬起来,高兴地跑了进来。这亲切的喊声,对他来说,似乎太遥远了。他脸上还挂着泪痕。跑到菊花身边,来不及擦擦泪水,就急切地问:“怎么了,菊花?”
菊花看了看冉龙贵,动了动嘴唇,却不好开口了。
冉龙贵见了,更着急地催促起来:“你快说呀,菊花。”
菊花又动了一下嘴唇,接着先涌了一串泪,然后才抽泣着说道:“龙贵,我,我对不起你……”说着,低下了头,只顾使劲抽泣。
冉龙贵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靠前了一步,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摇晃起菊花的肩膀来。一边摇,一边不安地说:“菊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菊花又抽泣一会,才仍然埋着头说:“我,我……你忘了我吧!我已经不是你,你的人了……”
冉龙贵没有听完,就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菊花,菊花,你说什么?”
菊花似乎羞于开口。过了一阵,才像憋出来似的说:“这是真的,龙贵哥。我已经为老、老爷怀、怀了孩子,被你踢、踢落了……”
“什么。”冉龙贵大叫了起来。像被惊雷震呆了,双眼怔怔地望着菊花,脸上的肌肉全都僵住了。特别是嘴角的一撇皱纹,因为惊愕而向耳际斜扯了过去。半晌,他才慢慢地从菊花肩上放下双手,一下跌坐在地上,木然地说:“这是真的?真的……”
菊花说完心里不好说出的话后,慢慢镇静了。她看着木雕一样的冉龙贵,内心涌出了许多说不出的愧疚。半晌,像是要吐露一切地,又对冉龙贵慢慢说开了:“真的,龙贵哥。他们要我给兰府生一个孩子,我没答应。老爷后来用酒灌醉了我,我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来,我、我……”
冉龙贵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突然疯了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两眼闪着要吃人一般的凶光,挥舞着双手叫道:“你别说了!这个狗日的,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宰了他——”
山洞里响着他”嗡嗡”的回声,仿佛愤怒的雄狮的吼叫。
菊花却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她突然一把抱住了冉龙贵,哀求地哭着说:“龙贵哥,你、你不能杀他呀!干万不能杀他呀……”
冉龙贵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了起来。过了半晌,他才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回头看着已是泪人儿一般的菊花,心疼地说:“菊花,你怎么不早说呀?你这是在‘坐月子’呀……”
菊花听了,更伤心起来。
冉龙贵又过了一会,突然松开了菊花,又满怀内疚地说:“菊花,你在‘坐月子’,我这就带弟兄们下山去,给你弄鸡弄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菊花听了,忙说:“龙贵哥,你千万别因为我,去害了那些安分守己的好人呀。”可冉龙贵像没有听见,已经出去了。
后来,菊花的每顿饭里,果然有了鸡,有了鸭。菊花知道这都是冉龙贵的关怀。每次吃饭时,她心里都会有一种感激之情。可感激归感激,自从对他说了真情以后,菊花发现对冉龙贵,就平静得多了。这些天,冉龙贵也似乎像在躲避菊花,除了送饭,很少来山洞里了。而每次来,脸上都挂着一种不堪痛苦的表情。菊花见了,就想弥补一点什么。这天中午,冉龙贵又送饭来了,菊花瞧了瞧他脚上的麻窝子鞋,忽然问:“我给你做的鞋呢?”
过了一会,冉龙贵才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放着呢。”
菊花说:“怎么不穿呢?”
冉龙贵低头不语。
菊花停了停说:“你穿吧,我这就给你做!你给我找些布和针线来。”
冉龙贵思忖了一会说:“做什么?我不要了。”
菊花听了,就故意生气地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成心让我闲出病来?”
冉龙贵不再吭声了。下午,果然就给菊花拿来了许多布和剪刀、针、线。
从这天起,菊花就开始做起鞋来。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天,她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屁股下垫着一层干草,一针一线纳起鞋底来。只是不像过去那样,一边纳一边唱“青布鞋儿白布帮”。有时纳着纳着,脑子里就涌出许多怪现象。这些现象总不离兰府和老爷。有一天,她还打了一个盹,梦见老爷向她走来。老爷满身是血,口里喊着:“菊花,救救我……”
菊花猛地一惊,手里还纳着鞋底。身边一缕阳光,正亮得晃眼,哪有什么老爷的影子?菊花心里忽然慌乱起来。她也不知这梦是吉是凶?可想起老爷梦中的样子,突然为那天晚上老爷的处境担起心来。她也不知道老爷逃出去没有?遇上歹人没有?要是老爷真像梦中那样……“天啦——”
菊花忽然叫出了声。接着,她停止了纳鞋底,两眼望着群山,沉思了起来。
兰洪恩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天晚上,当菊花忍着巨大的疼痛,喊出”老爷,你快走”的话后,兰洪恩又清醒过来。他见菊花死死抱住了追赶他的强盗,趁这时间,他迅速跑到墙角边,爬上桂花树,然后从院墙跳到了外面。一逃到外面的野地里,他就放心多了。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一块庄稼地的沟垅里,趴在了地上。一直等到兰府清静下来,他才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安地回到院里。整个晚上,他除了在野地里不慎踩着了一摊牛粪外,整个人毫毛也没损伤一很。
回到后园,兰洪恩就迫不及待地去看老夫人和宁氏。只见老夫人和宁氏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面如土灰,浑身哆嗦,目光呆滞,犹如吓疯了一般。兰洪恩喊了半天,老夫人和宁氏才“哇”地哭出声,接着搂成一团,哭着说:“菩萨保佑,一家人都还活着。”
庆幸了一阵,兰洪恩才记起菊花,急忙跑出去,喊了起来:“菊花!菊花——”
园子里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回答。兰洪恩赶到菊花抱住强盗的地方,低头一看,见地上有一团比拳头稍大的、黑糊糊的东西,他不知是什么,俯下身,伸出指头摸了摸。那东西软绵绵、肉乎乎的,兰洪恩吃了一惊,将摸过的手指头凑到鼻前嗅了嗅,一股血腥气。兰洪恩立即叫了起来:“慧娟,快拿火来。”
宁氏听了,急忙举了灯笼过来。她还没从惊恐中完全回过神,双膝发着抖。老夫人也惊慌地跑了过来。宁氏用灯笼照了照地上,原来那是一堆血团,周围还有很多凝固了的血水。
兰洪恩身子籁籁颤抖起来,泪水从眼眶里往下掉。半天,他才咬着嘴唇,绝望地说:“娘,慧娟,是她……小产了。”
宁氏和老夫人一听,都同时惊得没说出话来。兰洪恩仍低声,绝望地说:“肯定是的,娘。我听见她‘啊’地大叫了一声,就瘫倒在地上了。我猜想是强盗踢了她肚子……”
半天,老夫人瞪着眼,磕碰着牙齿,从宁氏手里接过灯笼,蹲下去翻动那堆血团,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婴儿的胚胎,已经依稀辨认得出孩子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