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管家带了几个兰府家丁,悄悄躲进了杂货市场里。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人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偷偷溜到兰洪恩挂的“公平斗”旁边,割断了斗梁上的绳子。他正要将另一只斗挂上去,兰府家丁猛地冲过去,按住了他。
大管家将偷斗人带回兰府,兰洪恩像稳操胜券一样,早候在上客厅等候捷报了。几个家丁将偷斗的人往兰洪恩面前一掼,大吼了一声:“说,是谁指使你偷斗的?”
偷斗人浑身打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有罪……”
兰洪恩先前慢悠悠地喝着茶,这时猛地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然后才厉声说:“说!”
偷斗人对兰洪恩磕了一个头,还是结结巴巴地说:“老爷,是、是小人自、自己干的……”
兰洪恩眼睛瞪圆了,拍了一巴掌,说:“胡说!来人——”
几个家丁应了一声,立即过来提起偷斗人。偷斗人马上叫了起来:“老爷,我讲!我全讲,是团总老、老爷叫小人偷、偷的……”
兰洪恩严厉地瞪了地下的汉子一眼,鼻孔又哼了一声,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嗯!你如果说谎,我要你的命。”
那汉子打着寒颤说:“小、小人不敢撒、撒谎。团总大、大人给小人钱,说兰、兰府挂多少,就叫小人偷、偷多少……”说着,汉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圆,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然后才又说:“钱全、全部在这、这里。团总大人还、还叫小人别、别说”
兰洪恩转过了身去。半晌,他回过了头,脸上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推人下井的自呜得意。他看着地下的汉子说:“好哇,身为堂堂团总,万民之父母,竟敢如此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尔等俸禄,民脂民膏,下民易骗,上天难欺呀。”他流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然后叫家了把汉子带走了。
家丁和汉子走后,兰洪恩立即对大管家说:“准备礼品,我要进城面见知事大人!”
大管家一听,愣了,看着兰洪恩问:“现在?”
兰洪恩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立即就让知事老爷革了这混蛋东西的职!”
大管家心里冷笑一声。老爷平时清高得像一位隐士,可现在一见有机会了,当官的心情就这样迫切,恨不得马上就戴上乌纱帽似的。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说:“老爷,时辰不早了,路上又不太安全,还是……”
兰洪恩打断了他的话,说:“怕什么?我们走水路,没人会知道的!再说,深夜去见知事老爷,才显得情况紧急。”
大管家还想劝说,见兰洪恩主意已定,也就把话吞了回去。他急忙进里面打点了一包东西,就出来陪着兰洪恩,乘着月光往兰家河码头走去。
兰洪恩估计错了,今天晚上合该他出事。
他和大管家刚走出朝门不远,身后就悄悄跟上了几条戴了面罩的汉子。他们刚走到河边空旷无人的地方,几条汉子立即像饿虎一般扑了上来。先一棒打昏了大管家,接着就按住兰洪恩,在他嘴里塞上一块破布。然后,还没等他回过神,一条大麻袋从头到脚罩了下来。最后,汉子们用麻绳缠住麻袋,再用一根杠子穿过麻绳,两个汉子抬着便闪悠闲悠地走了。那模样,说是“抬肥猪”,真是一点不假。
兰洪恩终于落到冉龙贵手里了。
原来,当冉龙贵知道兰洪恩强奸了菊花并使菊花怀上孩子以后,满腔的仇恨顿时化作了熊熊怒火。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捉住兰洪恩大卸八块。这些日子里,他天天晚上带了一伙弟兄,潜到兰府外面,寻找着重新捉住兰洪恩的机会。心想:三个半天,总有一个半天会碰到我的刀口上。今天晚上就这样凑巧了。被官瘾冲昏了头的兰洪恩,压根没想到门外潜伏要捉拿他的仇人。所以,当他和大管家走出来时,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
第二天早晨,菊花就知道了兰洪恩被拉了“肥猪”的消息。
这消息是冉龙贵告诉她的。冉龙贵早上送饭来时,菊花发现他的神情跟往天不一样。那不是一般的高兴,而是眉飞色舞,像是碰上了天大喜事。他的目光看着菊花,格外明亮,仿佛有两点火星在里面闪烁。他的嘴半张着,面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有什么让人特别开心的事要告诉菊花,又故意不说似的。
菊花见了,先没问,最后见冉龙贵脸上神秘而高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看着冉龙贵问:“你怎么了?”
冉龙贵说:“你猜猜,有什么喜事?”
菊花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喜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便摇了摇头。
冉龙贵像要考考菊花似的,又看着菊花说:“再猜一猜!”他目光中的喜悦更浓了。
菊花想了一阵,猛地想起自己快满月了,冉龙贵会不会向自己提出成亲的要求?或者,他们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冉龙贵才这样高兴?想到这里,菊花一下着急了。真要这样,自己该怎样办呀……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目光灰暗地看着冉龙贵说;“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别这样遮遮掩掩的了。”
冉龙贵这才趋前一步,蹲在菊花面前,高兴地大声说:“菊花,我们抓住仇人了!”
菊花猛地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冉龙贵。半晌,才似乎不相信地轻声问:“什么?”
冉龙贵又大声说:“真的,菊花,我们昨天晚上抓住了兰洪恩,把他抬到山上来了!”
菊花头脑”嗡”地一声,如闻惊雷。她顿时傻了一般,目瞪口呆地望着冉龙贵,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手中的碗突然掉在了地上,饭和汤撒了一地。
冉龙贵见了,急忙过去抓了菊花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菊花,你怎么了,啊!你醒醒……”
菊花身子这才抽搐一下,像是突然置身冰窖里,不胜寒冷一样。
冉龙贵看着菊花一张霎时失去血色的脸,继续摇着菊花说:“菊花,你别怕!到了我们这里,你还怕他什么?他是我们的仇人,我要亲手杀了他这个杂种……”
菊花突然叫了起来:“不!你不能杀、杀他……”
冉龙贵呆了,吃惊地看着菊花。菊花想站起来,被他按住了。他不解地问:“菊花,你这是怎么了?是他糟蹋了你,害了你呀!他是个衣冠禽兽呀……”
菊花没等他说完,像是非常生气地挣脱开了冉龙贵的手,继续叫着说:“不,你不能这样心狠!你不能杀他!”
冉龙贵更疑惑不解了,片刻,才莫名其妙地放低了声音问:“菊花,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杀他?你说呀。”
菊花愣住了。是呀,为什么不能杀他,她一时也说不明白了。她想告诉冉龙贵,她怀过他的孩子。他对她好过,兰府待她也不错……可是,这些她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说了,冉龙贵也许更会增加仇恨。她想了好一阵,才似乎要哭泣般咧着嘴唇说:“他、他是老爷呀……”
冉龙贵突然冷笑起来。笑声在山洞里有几分令人恐怖的气息。菊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像小鹿一样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冉龙贵问:“你笑什么?”
冉龙贵脸上呈现出一种狰狞、凶悍的神色。这种神色,是菊花过去一直没见过的。他看着菊花说:“到了这里,管他什么老爷不老爷!只要是仇人,想杀就杀,想剐就剐!告诉你,菊花,本来今天就可以把他大卸八块,可‘舵把子’说棚子里这段日子银钱紧,先让他家里拿些钱来,然后我们再‘撕禀’。到时候非要让他三刀六个眼,身首分家不可!”
菊花听了,一阵阵发起抖来。她紧紧地咬住了牙齿,目光落在冉龙贵的脸上。她突然看见冉龙贵的两眼里,先前异常明亮的两点火星,一下子变成了两股磷火,绿幽幽地放着想吃人的光芒。菊花不由得害怕起来。她好像看见了兰洪恩被押往刑场,看见刽子手们在他身上扎“三刀六个眼”一样,猛地跳了起来,接着就向洞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疯了似的喊:“不!你们不能杀他——”
冉龙贵见了,急忙扑过去抱住了菊花,喊了起来:“菊花,菊花,你怎么了,啊……”
菊花在他怀里挣扎着,仍叫喊着:“放开我,你放开我!他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冉龙贵说:“你看不见的,菊花!他捆在上面棚子里的柱头上,‘舵把子’专门派了么七爷在那里守着,任何人都进不去的……”
菊花听了,突然觉得一阵昏眩,慢慢地,两条腿像抽筋一样,身不由己地瘫了下去。可是她没哭,因为有冉龙贵在场。
冉龙贵一走,菊花便伤心地哭开了。哭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心里憋着的泪水想流下来。
这一天,菊花感到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她不知该怎么办?坐卧不宁地一会儿走出洞外,一会儿又走进洞里。她想拂去兰洪恩在眼前的形象,可兰洪恩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顽固地在她脑海里缠绕,怎么也挥不去。她是恨过兰洪恩,也产生过报仇的念头。可后来,这种念头没有了。留在她心头的,只有兰洪恩那甜蜜的话语,那温存的体贴与举动,以及身上那淡淡的身体的气息。她想起出事前那个夜晚,她对老爷那份企盼、思念和渴望,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悸动。她又想起那天做的白日梦,真是应了那个梦中的情景呀!那难道是老天预先告诉她的信息?老爷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命中注定?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就让冉龙贵他们杀了他吧!这也是他咎由自取,木匠戴枷,自作自受……想到这里,菊花难过地闭上眼,任眼角晶莹的泪珠悄悄爬下来。可是,她马上就为自己的想法后悔和害怕起来。她想:“我这是怎么的了?怎么一下变得这样残酷,这样没人性了?他可是对自己好过的呀!就算他对不起自己,可也不至于让他被人大卸八块呀!俗话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我就这样没良心吗?难道不怕天打雷轰吗……”
想到这里,菊花又难过地捶起自己的头来。这时,女人天生的软弱、善良、同情、怜悯心理,都一齐向她袭来。她眼前晃动着兰洪恩的影子,似乎看见了他孤独、痛苦、绝望的目光。她的心里爱怜地说:“老爷,你受苦了!谁叫你不小心呀!现在该怎么办呀……”
菊花也确实没有一点办法。她知道,他们这伙人,什么都能做出来。她想去哀求“舵把子”,求他放老爷一条生路。可是,她又没那份勇气。从被冉龙贵掳上山后,她一次也没见过“舵把子”。
她相信“舵把子”也和冉龙贵一样,都是铁石心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菊花只有在心里默默乞求菩萨保佑,让兰洪恩再次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