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没说完,菊花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立即止住了话。她想,自己怎么劝起龙贵杀人来了?那可是折阳寿的事呀!并且,杀人偿命,要是被官府捉住了,龙贵可就活不成了。想到这里,她又立即改口说:“不!不!龙贵哥,你可别杀人!别杀人呀!”
更使她害怕的是,她接下来便想到如果冉龙贵真杀了老爷他们,那么,她也就没有任何依靠了。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又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不明不白地活在世上?她又在心里叫了起来,不!不能这样,不管怎样,他都该有父亲!一想到孩子,菊花渐渐地更冷静了。过去曾经悄俏泛起过的那种幸福感,又向她袭来。尽管这时不很明显,但她确确实实产生了一种责任。而此时,到兰府几个月来的一切,又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绝情的女人,一个没血没肉的木头人?是的,兰府虽然对不起自己,可也\玉于都让他们去做刀下鬼呀!并且,还有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菊花又发起抖来。她忽然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天下最大的错误。她刚才应该劝住老夫人、太太和老爷,让他们别去流江场上。或者,她应该告诉他们真相……不,真相不能告诉,但应该劝住他们。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她忽然有勇气站起来了。她环顾四周,似乎寻找主意。她的目光落在了床上脱下的衣服上,停在了那件西式短褂上。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天黄昏,兰洪恩送她衣眼和后来她伏在老爷肩上的情景,她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两下,更觉得她有责任保护兰洪恩,不能让他死,一点不能!他毕竟是腹中小东西的父亲呀……菊花仿佛看见流江场上一片刀光血影了,她的身子连连颤抖着。半晌,忽然又在心里喊了起来:“不,我要赶到流江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快回来。”
想着,她像不容置疑地迅速换上了衣服,“咚咚”地跑下了楼。
刚跑到园子里,菊花又站住了。不是她的决心动摇了,而是她又忽然想起自己这样去,要是让冉龙贵他们碰上了,不但连老爷、老夫人他们救不回来,自己不是也永远回不来了吗?不行,自己不能送上门去!可该怎么办,菊花却一筹莫展了。她急得抓耳搔腮。在园子里焦急地踱起步来。越急,越想不出办法。最后,她眼前一亮,突然有了主意:让大翠去。
她立即为这个发现高兴起来,于是急急忙忙地跑到“止足亭”大翠那里,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大翠说:“大翠,快,快去流江场告诉老爷、老夫人,叫他,他们快点回来……”
大翠不解地看着她,问:“回来?回来干什么?”
菊花呆了。她想告诉大翠真相却不能,那样会害了冉龙贵。可不把事情说严重些,老爷他们又恐怕不会回来。想了一会,突然急中生智地捂着肚子说:“哎哟,大翠,我肚子疼得厉害,怕要死了,你去请老爷他们回来一趟吧……”
大翠看了看菊花头上的汗珠,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着急地叫了起来:“真的,菊花姐?”
菊花说:“真的,他们要回来晚,怕见不着我了……哎哟!”
大翠见了,真像害怕菊花会很快痛断气一样,急忙说:“那好,菊花姐,我马上就去!你快回房里躺着,可千万得忍住呀,啊。”说完,不等菊花回答,就急忙走了。
菊花一直看着大翠走出中院,进了上客厅,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放下捂肚子的手,走回了园子。
接下来,菊花就陷入了紧张的期待中。她焦急地在园子里走着。她不知道老爷、老夫人、太太是否会相信她的话?要是他们不相信,那么,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为他们祈祷起来,祝愿他们逢凶化吉,平安无事。为他们祈祷以后,她又在心里乞求起冉龙贵来,求他别莽撞行事,杀了他们。接着,她又向菩萨乞求起来,求他施展法力,阻止住冉龙贵,最好什么事也别发生。这样乞求一阵,必里更焦急,只觉得时间像过了一万年似的。最后,她感到心里跳得不行,四肢也乏得要命,这才决定回到房里去等待。这样,等老爷、老夫人他们回来,才像一个有病的样子。
她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到楼上,又等待了一会。看看太阳已逐渐移到了房顶上,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大翠往返流江场的路程,老爷、老夫人早该回来了。可是怎么还不见踪影?莫非老爷、老夫人、太太,真不相信她的话?或者冉龙贵他们抢走了老爷,老夫人、太太已经成了他们的刀下鬼……想到这里,菊花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天啦,真要这样,怎么办呀……”说着,浑身颤栗起来。然后,便身不由己地伏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为谁而哭。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杂乱而仓促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了上来。
菊花猛地止住了哭,一下坐起来。老夫人、老爷、太太,还有大翠,气喘吁吁地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突然惊喜地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半晌,老夫人忽然过去拉住了她的手,问道:“菊花,你,你怎么了?”
菊花嘴唇动了一下,泪眼模糊地看了看兰洪恩,接着又看了看宁氏,最后落到了老夫人身上。她见他们都没有一点损伤,才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一下扑在老夫人身上大哭了起来。
老夫人、兰洪恩和宁氏都不解地望着菊花,半晌,等菊花哭声小了以后,兰洪恩才问:“你这是怎么的了?肚子不疼了?”
菊花抬头看了看兰洪恩,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没法说出口,过了好一会,才颤抖着说:“我,我就想、想你们回来……”
兰洪恩一听,顿时变了脸,大声喝道:“混蛋。”
菊花一惊,忽地怔住了。接着,她看见老夫人、太太脸上也挂上了严霜,知道自己闯祸了。此时,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想了半天,才又委屈地撒谎说:“真的!你们走后,我忽然梦、梦见一群人要杀你们,我害、怕,就叫大翠来喊、喊你们了……”
话还没说完,兰洪恩一巴掌打在菊花脸上,将菊花打得踉跄了几下。然后大骂着说:“下贱的东西!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知事老爷还在流江场上等着我呢!你竟敢……”
他还要骂下去,可这时大管家一脸惊慌地跑上了楼一一事情的急迫已使他顾不得兰府“内外有别”的规矩的。他一到楼上,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朝天上捣了一个头,然后才说:“老爷,上苍保护你洪福齐天,大难不死呀……”
兰洪恩见了,立即回过头问:“怎么回事?你快说!”
大管家没站起来,仍跪在地上急忙说:“老爷,你不知道,你和老夫人、太太刚刚离开会场,就有一群蒙了脸的强盗冲了进来,喊着你的名字要捉拿你。那些强盗一个个凶悍无比,他们冲上来没见着你,就要去抓知事老爷。幸好知事老爷今天带了兵来,经过一场混战,知事老爷的兵把带队的强盗头儿打伤了,那些强盗才跑了……老爷、老夫人、太太,你们真是前世积了德,菩萨保佑你们逢凶化吉呀……”
兰洪恩突然木雕一般呆了。半晌,他猛地回转身,不顾众人在场,一把抱住菊花,动情地叫了起来:“菊花,菊花,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呀!”
菊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因为,她已在兰洪恩怀里昏过去了。
这天晚上,兰洪恩很晚还没回房里去睡。他先是像患了夜游症一般,在园子里魂不守舍地走着。半弯新月挂在头顶,撒下些淡淡的光。园子里的假山、楼阁罩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静悄悄的,似乎隐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宁氏见兰洪恩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不断朝月亮门里看着,便知道了兰洪恩的心思,急忙从”伴霞堂”里走出来,亲热地要去挽兰洪恩的手,说:“洪恩,睡觉吧,时间不早了!”
谁知兰洪恩却一下甩开了她的手,没好气地回答说:“各人睡吧,谁要你操闲心?”
宁氏一惊,愣住了。她不明白地看着兰洪恩,半晌才嚅嗫地说:“洪恩,你……你这是怎么了?”
兰洪恩没答理她,只心烦意乱地哼了一声,接着又在园子里走动起来。
宁氏又等了一会,见兰洪恩仍不理她,只好先回房了。
回到房里,宁氏就忍不住抹开了眼泪。她想,十多年了,兰洪恩从没有这样粗暴地对待过她呀,今天是怎么的了?难道是因为上午差点丢命的事?想到这里,宁氏立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是的,丈夫肯定是为这事还心有余悸而烦躁、焦虑、不安。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呀,能不为一家老少的安全着急吗……宁氏在心里立即疼爱和同情起丈夫来。她后悔自己不该急着上楼来,而应该在他身边,多给他说几句宽慰、温柔、体贴、知心的话语。乡下粗人有句俗话,一个牛屁股栽一条牛尾巴,丈夫是自己的丈夫,谁个不心疼呀!宁氏这样自责了一会,心里泛起了女人特有的那份温柔的感情。她见兰洪恩还没回来,就又站起来,重新走下楼去了。这次,她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丈夫发什么样的火,她都要忍耐和克制住,用自己满腔的温情和爱,去扫除丈夫心里烦闷的愁云。
可是,当宁氏走下楼一看,四处却没有了兰洪恩的身影。宁氏一惊,虹饮亭、通明阁、曲池……等等地方全看了一遍,四处仍只有淡淡的月光和建筑的倒影。宁氏心里着急了,深更半夜,丈夫会到哪里去呢?难道去老夫人房里了,宁氏一掠过这个想法,就准备去老夫人的”怡园”看看。正要去时,却听见从“恰园”的佛堂,传来老夫人拜佛念经的声音。这么说,丈夫没去老夫人房里,因为老夫人拜佛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那么,他是去……宁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月亮门里的绣楼。
果然,她看见了从绣楼窗户里射出的一片有些发黄的灯光。
宁氏的心立即紧了一下,接着,一股酸溜溜的感觉,马上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灵。她在心里叫着:“天啦,他是去了她的房里!原来,他不是为上午的事睡不着觉,而是被那个贱人、那个小狐狸精勾去了魂!他去她房里睡觉了!去她房里了……”
宁氏忽然想哭、想喊,可她憋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喊!如果哭了、喊了或闹了,她毫无疑问地会遭受到老夫人和丈夫的指责、谩骂。她想起老夫人中秋那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她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特别是老夫人讲的“七出”中的条规,常常使她在被窝里也会流冷汗。可她到底还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巴心巴肠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呀!她能一点不产生嫉妒心理吗?不,此时,宁氏也想不去嫉妒,可妒火却不由自主烧红了她的脸颊。她想不让心中的醋意往上冒,可醋劲偏偏不听她的话,仿佛跟她叫劲似的,弄得她全身像害伤寒病似的发起抖来。她想起上午兰洪恩当着老夫人、自己和下人大翠和大管家的面,将那个丫头抱在怀里时,她心里就忽地冒出过一股妒火,当着那么多人,她强忍住了。可现在,宁氏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突然窜起来的妒火烧透了。她又望了望楼上的窗户,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怒冲冲地向月亮门走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上楼的时候,宁氏才忽然迟疑地站住了。是呀,自己去干什么?捉奸?当然不是。他们的事,还是自己和老夫人亲手操办的呢,哪个细枝末节,自己不能想象出来?是去找那个贱人吵、闹?更不是。即使给她这个心,她也没这个胆。那么,自己究竟去干什么呢?站了片刻,她畏缩地退步了。她想返身回来,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隐隐地放不下。最后,她还是一方面忍不住内心里翻动的醋意,一方面又控制不住不断袭来的一点好奇心,终于还是轻轻地上了楼。
到了楼上,门关着。宁氏轻轻推了推,没推开。她知道门被插上了,愣了片刻,才蹑手蹑脚来到窗前,从没关严的窗缝里偷看进去。
宁氏的眼睛顿时鼓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