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刚走进中客厅里,就见大翠从外面引着一个汉子,沿着客厅外面的甬道走来。菊花看那汉子,年纪在三十岁上下,长得敦笃壮实,皮肤黝黑,穿了一件青布对襟衣服,一条扎腰裤子,一双麻窝子鞋,背上还背了一条褡裢似的东西,活脱脱一个山里汉子赶脚的形象。菊花不由得一惊,她可不认识他呀,怎么会是自己的表哥呢?别是弄错了吧……正在她惊疑的时候,汉子已几步跨到了她面前。他似乎看出了菊花的疑惑,先大声叫了起来:“表哥福奎向你请安了1接着滑稽地行了一个礼。
听见“福奎”这两字,菊花猛地明白过来了——他原来是冉龙贵的亲老表。她定睛看了看福奎,果然相信了。他真是福奎!她和冉龙贵订亲以后,她见过福奎一面。福奎在鸡公岭山挖煤,很少回来。她现在认出来了。
菊花的心立即“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知道,福奎的到来一定与冉龙贵有关。
福奎不慌不忙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取下身上的褡裢放到桌上。他看了看菊花,安慰地对她说:“表妹,你别慌,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说着,眼角的余光不断瞥向大翠,似乎在说:“菊花,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呢!”
菊花心里七上八下,她局促不安地站着,不知该对福奎说什么好。半天,她才发现大翠还没给福奎倒茶,便哆嗦地说:“大翠,快倒茶……”
大翠过去提起茶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忙说:“没开水了,我去厨房提去。”说着,提着空壶走了。
大翠刚走,福奎忙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接着把头凑了过来,低声而急切地说:“菊花,你听着。后天兰洪恩在流江场修的学校完工,兰洪恩请了知事老爷来剪彩,还请了城里戏班子来唱戏祝贺。你后天务必跟着他们一起到流江场上去看热闹,龙贵和我们一起来救你出去……”
福奎话还没完,菊花吃惊地望着他问:“龙贵?龙贵现在在哪里?”
福奎说:“不瞒你说,龙贵到九层寨的棚子里,当了大爷,我也在那里。”
菊花顿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福奎。半天,才脱口而出地惊叫了起来:“什么?他去当、当了……”
福奎没等她说出来,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放下了手,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说:“你小声点!他可是为了你,才被迫上山当土匪的。”
接着,福奎正想把菊花走后,冉龙贵如何上鸡公岭当”掘掘匠”,又如何挖到“定心炭”,如何摔死掌窑师,直到上山落草为寇的经过,都对菊花详详细细讲一遍。可就在这时,大翠提着开水走来,福奎急忙住了嘴,最后叮嘱了菊花一句:“菊花,后天可一定要上流江场去!我可是特地来告诉你的。”
菊花听明白了,可她心里像擂起了鼓来。她不敢再正眼去看福奎了,一张脸变得灰白起来。
大翠走到了茶桌边,一边给福奎斟茶,一边不解地望着菊花。半晌,大翠终于忍不住问:“菊花姐,你怎么的了?”
菊花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幸好,福奎马上接过了话,说:“我娘去世了,她听了难受。”
大翠相信了,“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福奎就说起了一些闲话,菊花心不在焉地支吾着。她听着福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虚无飘渺。而她的回答,也不像是从自己喉管里发出的,是那么滞塞和勉强。她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嗡嗡”声,乱成了一团糟。最后,连福奎是怎样告别的,她都糊里糊涂地不太清楚。
但福奎走时,那最后的一瞥眼神,却烙在了她乱糟糟的脑海里。那眼神在分明无误地提醒她:“菊花,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一定。”
菊花头脑昏昏沉沉地走回后园子里,老夫人和宁氏一见,都吃了一惊。老夫人忙问:“我的孩子,碰到什么伤心的事?你看,一张脸都变成这样了?”
菊花仿沸觉得心脏就要蹦出胸膛,她生怕老夫人会一眼看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正不知该怎样回答,忽然想起了福奎撒的谎,就急忙低声回答:“我、我姑死了……”说完,她好像不让老夫人看出破绽似的,慌慌地低下了头。
幸好老夫人没再问什么,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我说会有事才来找你吧!那钱给了么?”
菊花这才想起她忘了给福奎什么钱,可是为了瞒过老夫人和太太,她仍胆怯地回答说:“给了。”
老夫人听了,停了一会,才又说:“给了就好,我不知道是出了这号事,要早知道,该多给一点才对。”然后又说:“我的孩子,别伤心了!人都死了,伤心也没用了,进屋去休息休息吧。”
菊花听了这话,果真就觉得一阵悲切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涌出一串泪珠子。然后掩着脸,匆匆跑进了月亮门。
上了楼,菊花“咚”地关上门,生怕有人进来会偷看到她的秘密一样。接着,她一下冲到床上,顺着刚才流下的泪水,又莫名其妙地淌了一阵泪。淌完了,她才坐起来,目光呆滞、茫然地盯着墙壁,慢慢地整理起纷乱的思绪。
现在,菊花彻彻底底明白了:她的冉龙贵上山当了土匪,他要趁着老爷在流江场庆祝学校完工的机会,把她救出去。她脱离兰府的机会到了,并且,她一心要报仇雪恨的机会也到了。是的,她过去设汁过的报仇计划,都因自己没力量去完成而没法实现。现在可好,有了龙贵他们,她什么也不愁了。对冉龙贵上山当土匪,她感到震惊,却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福奎说的那句话:“这都是为了你。”她记住了。她知道冉龙贵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山落草为寇的。只是,菊花心头又有点说不明白的担忧,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这行吗?”她突然有些怨恨冉龙贵为什么不早些这样?譬如在她刚被兰洪恩强奸的时候,这时,菊花有些迟疑了。可她马上又责备起自己来,告诫自己说:“菊花,你千万别后退了!仇人永远是仇人!并且是回到冉龙贵身边。自己是被土匪‘抢’了,兰府已拿自己、拿父母没法。相反,父母还可以向兰府要人呢!离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可一定要按福奎说的办法去做。”
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菊花马上去打开了家里带来的包袱,取出冉龙贵临别赠送的那对仿玉石手镯,仔细地抚摸起来,摸着摸着,冉龙贵那天的痛苦神色又浮现在眼前。她想起冉龙贵吃不下的那碗饭,想起自己借那个机会将鸡汤和鸡腿倒进他碗里的情景,又接着想起他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男子汉痛苦的哭声,想起他的叫喊……菊花真的忍不住哭了。她捧着那对仿玉石手镯,双手颤抖着,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叫喊:“龙贵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等着我,我后天准来!龙贵哥,你就亲手宰了老爷吧……”
她为了不让自己坚定下来的决心和意志受到丝毫动摇,接下来一天多日子,她都把自己关在楼上,她不想再看见兰洪恩那张笑脸和那两道目光,也不想再听见老夫人那口蜜腹剑的声音。
果然,第三天一大早,兰府就忙碌起来。菊花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为了不让老夫人、老爷和太太看出破绽,吃饭时,她主动下楼去了。她努力想像平时一样,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里却总慌得不行。她刚坐到桌边,往桌上的饭菜看了一看,却突然有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这种感觉越来越重,她想压抑祝可是,越是想压抑,心中就越往上泛起一股酸水,接着,好像五脏六腑也在往上涌动一样,她终于侧过头,“哇”地一声,往地上吐了起来。
她以为会吐出什么,结果只是一滩清水。
在那一刻,桌上的人都像惊呆了一般,默默地看着她。但没过多久,大家都回过了神,一齐惊喜地叫着涌了过来。老夫人高兴得脸上的皱纹直颤,一直扶了菊花的肩说:“菊花,我的孩子,你有了?!有了?”
兰洪恩和宁氏也兴奋地看着她,喜得合不拢嘴。
菊花只觉得心里难受,肚里好像被掏空了一般,还是想吐。结果又吐了一阵,才缓过气来。
老夫人见了,忙搀了菊花说:“我的孩子,先上楼歇歇吧。”说着,和宁氏亲自扶了菊花,就往月亮门走去。
菊花想说不,可身上的力气就像耗得差不多了,只得软软地随她们走了。
到了楼上,菊花躺下了,老夫人和宁氏围在床边,像是舍不得离去。半晌,老夫人抚摸着菊花有些苍白的脸来,一边抚摸一边说:“我的孩子,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专门给你做。”
菊花什么也不想吃,摇了摇头。
又停了一会,老夫人又说:“我的孩子,今天本来是要带你一起去看看热闹的,可你都这样了,只好在家里歇着……”
菊花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说:“不……”
老夫人一把按住了她,又疼怜又责备地说:“你怎么了?还是歇着吧,千紧万紧,都不如身子要紧呢。”
菊花想要去,可又怕老夫人看出了破绽,只好不说什么了。可老夫人和宁氏一走,菊花就哭开了。她想,难道天意如此呀!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呕吐起来了呢?她在心里大声叫道:“不!不!我要去!你们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她爬起来,泪光莹莹地看着老夫人、老爷、太太往外面走了。这时,她像遏制不了自己,大步往楼下冲去。可没走几步,她又站住了。她看了看身上这套华丽的衣服,忽然犹豫了。她觉得不能穿了这身衣服去见冉龙贵,太扎眼了。她应该换上从家里带来的粗布衣服去见自己的情人,以免让冉龙贵疑心。这样想着,她就走回衣橱边,拿出包袱,取出来那天穿的粗布衣服,脱下了身上的旗袍和西式短褂,穿上了那身粗布装。她走到镜子前一看,天啦,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她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好意思。可这时,要报仇雪恨、逃离这个园子的思想,还占据着心灵的上风。她想,自己又不是去走亲戚或见什么重要人物,管它什么美与不美。这么想着,她不再顾自己的穿戴了,下定了决心往楼下走去。
可是,菊花刚走两步,刚才那种恶心感又一下涌了上来。这次来得更急更猛烈,还没容她来得及回头,就“哇”地一声,朝地下不断地呕吐开了。而且,这次呕吐的时间持续得特别长。像是把肚里所有的肠肝肚肺都倒光了,才慢慢平息下来。此时,她的一张小脸铁青,毫无血色,身子不停地颤抖。要不是扶着门,她觉得身子就要瘫痪下去。
她张着嘴喘息了半天,慢慢回过了神,盯着地下的酸水发起呆来,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的。半晌,耳边才忽然响起了老夫人刚才又惊又喜的叫喊:“菊花,我的孩子,你有了?!有了。”
菊花猛地一惊,明白了过来。天啦,原来自己这是……是妊娠反应呀!她已经准确无误地怀上了兰洪恩的孩子!怀上了!菊花忽然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蹲在地上哭开了,哭得那么哀切凄婉,尽管她一点也不知道这哭声里包含了哪些内容。
后来她不哭了,又盯着墙壁发起愣来。不知是泪水帮了她忙,还是渐渐恢复了理智,她一下觉得不能去见冉龙贵了。不能去了!她怎么能怀着老爷的孩子去见自己的情人?难道她能把这个孩子生到冉龙贵身边吗?冉龙贵会认这个仇人的种做自己的儿子吗?即使冉龙贵能,她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别人的说三道四和鄙视的目光。她还是个闺女呀……想到这些,菊花好像是掉进了冰窟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更不用说往楼下走了。半天,她才强忍住泪,望着外面哺哺地说开了:“龙贵哥,我对不起你!你就忘了我吧!让我就死在这个园子里吧。”
说着,又泪如泉涌地抽泣了一会。然后擦干眼泪,想起这都是老爷、老夫人、太太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造成的,才使自己不能和亲人相见。于是,心里仇恨的火焰又腾腾燃烧起来了。她咬着牙,祈祷似的说开了:“龙贵哥,你就杀了他们吧!杀了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