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龙贵听了,这才不声张,乖乖地让他们蒙了眼,又让他们架着,高一脚、浅一脚地随他们去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冉龙贵已是满头大汗,他们才停下来。又过了一阵,冉龙贵听见身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的低语声冉龙贵就仨摸他们到了目的地。果然没一时,叶山过来解开了他蒙眼的黑巾。冉龙贵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红光照耀。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了眼前的景物。原来他们已到了山顶上。刚才在山脚下右时,山顶尖尖的像是站不稳脚。可眼前却敞开一片平坝,大得可以在上面跑马。一边有一排木架扎成的简易棚子,门前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东西、阳光正红,简易棚子和草地上,都闪着紫蓝相间的光芒。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有的手拿了大刀,有的背了火药枪,虎视眈眈地站在他们身后。冉龙贵一见,不觉又有些胆怯起来。叶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我们舵把子要见你。”
话音刚落,果然从后面的一间棚子里,走出一个汉子,身后又跟着两个人,冉龙贵看那中间的汉子,年龄不过三十来岁,个头不高,却粗壮纤结,他显得很严肃,目光阴沉,时刻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可这种阴沉里面却透着一缕和善。他敞着衣衫,胸脯上露出了几条长长的疤痕阳下,这紫色的疤痕就更加引人注目。身后跟着他的两个人,也都是中等身材,面孔黝黑粗糙。不同的是,他们腰间都斜挎了一支枪,枪筒非常长。冉龙贵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在民练团训练时,用过的那种德国造单发手枪。他望着那枪,就油然生出了一种亲切感、这时,三人已来到他们面前,叶山忙对冉龙贵和福奎介绍说:“这是大爷!三爷!五爷。”
冉龙贵由此知道,身上有疤痕的汉子就是“舵把子”了,忙躬身行了一个礼,说;“舵把子好。”
“舵把子”眼右眼看了看他,又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声像是从一只雄狮嘴里发出的,响亮、高昂,震得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在发抖。
冉龙贵不知“舵把子”笑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叶山。
片刻,“舵把子”止住了笑,突然问冉龙贵:“听说你打枪弹无虚发,百发百中,是不是?”
冉龙贵说:“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舵把子”听了,又笑了起来,说:“好!我今天试试你,来——”说着,他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两枚“乾隆通宝”制钱,交给了身旁的五爷。五爷接了钱,急忙跑到前边,用两根麻线把两枚制钱吊在了一根小树的枝权上。
“舵把子”从三爷那里要过了枪,交给冉龙贵说:“来,让大爷今天开开眼界。”
冉龙贵接了枪,心有些慌乱起来,忙对“舵把子”说:“几年没打过了,不知能不能打好!”
“舵把子”说:“不要怕!我知道,三天不摸手生,三天不读口生,打不中又重来。”
冉龙贵听了,心才不跳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将子弹推上了枪膛,举起来,瞄了瞄其中一枚制钱,扣动了扳机。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第一枚制钱不见了,只剩下半截麻线像被风吹动似的摇着。
“好。”草坪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舵把子”高兴了,立即过来拍着冉龙贵的肩膀,连声夸奖:“好!好。”说着,又掏出一粒子弹交给冉龙贵。
冉龙贵信心更足了,他将子弹装进枪里,推上膛。这次只淡淡地扫了制钱一眼,就举枪射出子弹去。
一声脆响,制钱打飞了。
草坪上又是一阵欢呼雷动。“舵把子”走过来,激动地大叫:“好!弟兄们,快进大堂,焚香点蜡,杀雄鸡。”
草坪上的汉子“嗬火”一声又散开了。这儿“舵把子”看着冉龙贵和福奎说:“走!”
冉龙贵不明白“舵把子”要干什么,有些迟疑地故意磨蹭到后面,拉着叶山问:“舵把子这是……”
没等他说完,叶山就兴奋地说:“龙贵,你的运气不错!舵把子喜欢上了你的手艺,要举行仪式欢迎你这‘新贵人’入伙呢!”
果然,他们走进一间大棚里,里面已经香烟缭绕。冉龙贵看见朝南一面,有一尊武圣人关公的神像。神像后面,又有一幅大画,图上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画像。神像前面,是一张拼拢起来的大桌,桌子摆了几十只大碗和两坛酒。冉龙贵刚走进屋里,“舵把子”就把他拉到前面,转身对着众人说:“大伙听着,‘新贵人’今天入伙,万物都要有个名称。我们‘忠义堂’现在缺一个‘红旗大管事’,我今天就封他为‘正五爷’,封跟他同来的贵人为‘小老幺’。”
“舵把子”的话刚完,除“舵把子”和叫“三爷”的人外,其余的人都一齐跪下了,对冉龙贵叫了起来:“向正五爷请安!”
冉龙贵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正在这时,“舵把子”替他解围了,说:“五爷初来乍到,各位要好好待承!如有不听五爷话的,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又大叫了一声:“拿血酒来!”
叫声刚停,就有几个人提了雄鸡进来。走到桌子旁,用手中的大砍刀,一刀将鸡头剁了,把喷血的脖子对着桌上的碗,一直滴了过去。滴完第一排碗,又将第二排碗移上来,再剁一只鸡,又将鸡脖子对着碗滴下去。一直滴完了几十只碗,才抱起桌上的酒坛,将每只碗斟满酒,那鸡血便在酒面上像莲花一样漫开。“舵把子”先端了一碗酒,三爷也去端了一碗。冉龙贵见了,也去端了一碗。接着,众人依次都去端了酒碗。“舵把子”举着酒碗,大声说了起来“欢迎新贵人。”
众人跟着说:“欢迎新贵人!”
舵把子又说:“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永不叛变。”
众人又跟着朗朗地说:“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永不叛变!”
说完,纷纷把碗举拢去,互相碰了一下,就仰头喝了下去。一时,棚子里响起一阵“哧溜”的声音。
喝完,“舵把子”又大声吩咐了一声:“大宴酒席,欢迎五爷!”
众人兴奋起来,纷纷涌出棚子。
冉龙贵刚要走,叶山却笑眉笑眼地走过来说:“五爷,恭喜你扯旗放炮,一步登天!”
冉龙贵不懂,问:“什么叫扯旗放炮,一步登天?”
叶山说:“你今后就知道了!”说着,匆匆忙去了。
现在,冉龙贵果然明白了。原来,这个“棚子”
的组织是按照城里“袍哥”的形式建立的。袍哥有“仁义礼智信,松柏一枝梅”十个字号,他们取了“义”这个字号,叫做“忠义堂。”下面分为十排。坐堂大爷叫一排,就是“舵把子”,他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首领。二排是圣贤二爷,或叫剩闲二爷。一般堂口这个位置都空着,没人愿担任。据说嗨了二爷要倒霉,因为关云长排行老二,神威大大,没人能战得过他。三排为当家三爷,管理队伍的钱粮,并负责内部人事、组织发展。每一支队伍可能有很多三爷,但只有一个才是执法的,是堂口里实际上的二把手。其余三爷都只享受待遇。四排、七排无人嗨,因为《海底》记载,当时钱四、胡七是袍哥叛徒,后来各堂口便不设四排、七排,五排是管事,嗨的人多,但只有一个正管事,这就是冉龙贵担任的“红旗大管事”,简称“正五”,其余称“闲五”,也只是享受待遇。五排的职务是统率本堂兄弟伙行动,是真正的带兵打仗的官。六排以下称小老幺、幺大,也称老六、老八、老九……。初入伙的“贵人”,一般都是“幺满”,也就是十排。以后再按照一定顺序提升,由十而九,由九而八,由八而七……所以,像冉龙贵这样,一进堂口就坐上第三把交椅成为带兵打仗的头领,在堂子里是极少的。堂子里对这种一进堂口就成为“大爷”的,就称“扯旗放炮,一步登天”。冉龙贵一想起这点,就有些沾沾自喜。
冉龙贵也逐渐了解了堂子里的许多规矩。比如,他现在知道了上山那天,叶山对他说的那些隐语的意思。叶山说他是“巡冷子”的头,就是巡逻队的小队长。叶山说的“过方”,就是被官府处死;“挂彩”,就是被官府打伤的意思。此外,他还知道了许多隐语的用法。比如说夜间出去偷袭叫“摸夜螺蛳”,说拦路行盗叫“砍路板子”,把人关起来劫财叫“关圈儿”,拉“肥猪”
叫“抬笼子”,问人质要住宿费、伙食费,分别叫做“圈板钱”、“潲食钱”,霸占人妻叫“端甑子”,内部处死叫“毛了……”同时,他还知道了堂子里的几条纪律。
一条纪律叫“四盟约”:
“1.严守秘密;2.谨守纪律;3.患难相当;4.与山同休!”
一条纪律叫“八赏规”:
“忠于山务者赏;拒敌官兵者赏;
出马最多者赏;扩张山务者赏;
刺探敌情者赏;领人最多者赏;
奋勇争先者赏;同心协力者赏。”
一条纪律叫“八斩条”:
“泄露秘密者斩;抗令不遵者斩;
临阵逃脱者斩;私通奸细者斩;
引水带线者斩;吞没水头者斩;
欺侮同类者斩;调戏妇女者斩。”
还有几条补充规定:
“一不准穿人卖人(装桶子出卖弟兄);二不准卡拿公股(分钱财不公平);三不准进门参灶(看内财、与堂子里弟兄妻女通奸);四不准红面肆凶(发酒疯,乱出言语,不认黄)。”
对犯规的人,冉龙贵知道要在每月的“哨期茶”会上解决。这“哨期茶”会,相当于后来普遍流行的总结会。犯规者在这个会上,轻者磕头谢罪,保证不再犯。严重的必须“三刀六个眼”,由“舵把子”下令弄出去“毛了”。“舵把子”
叫“毛”手,行刑的人不敢“毛”脚;舵把子让割舌,行刑的人不敢穿鼻。冉龙贵初初听到这些,不禁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直立。幸好,冉龙贵来的这些日子里,还没发生过“毛”人的事。
现在,冉龙贵已渐渐习惯了山上打家劫舍、勒赎绑票的生活,也习惯了弟兄们的拥戴。虽然,这种日子也常常很辛苦、很危险,可毕竟比在煤窑里当“掘掘匠”强多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再不为日子发愁。他并不费心去想未来,可是,却常常按捺不住一颗思念菊花的心。他不知菊花在兰府怎么样了,连个捎信的人儿也没有。他想起半年以后去赎回菊花的诺言,更不知该如何去实现。因为堂子里的规矩,是不存银钱。打劫和勒赎回来的东西,往往是马上就花天酒地地花掉。吃完了,喝光了,又去进行新的行动。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菊花一旦得知他做了强盗以后,会是什么态度?菊花还会爱他吗?因为,在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眼里,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入“棚子”,都不是好人了呀!要是菊花因此不嫁自己了,那怎么办呀……冉龙贵每这样想一次,心就不由得抽搐、紧张一阵;他实在不敢往下想去了。
今晚,他坐在九层寨前的石头上,望着遍地如水的月光,眼前不觉又一次浮现出菊花那姣美的面容来。他想起每年这个夜晚,菊花都要和她那一些小姐妹出门“踏月”,在野外尽情乐一回。其实,菊花每次出去“踏月”,他都远远跟在后边。他说不清楚是为了保护菊花,还是别的什么。他在远处,看着菊花唱,菊花跳,自己心里也跟着乐。快乐中的菊花无比美丽,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下凡。他真想过去抱着她,亲她、吻她。可有那么多小姐妹在场,他只能那样想想,却不敢乱动。他只有傻痴痴地看着,在心里祝愿他的菊花永远都这么快乐,这么美丽!可是,今晚她在干什么呢?她是出去“踏月”了,还是一个人在家里?也不知兰府是不是把她作下人看待了……这些纷至沓来的思绪,不断袭上冉龙贵的脑际。他想不出答案,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又想起了那个抱泥娃娃和他借粮回家的夜晚,他抱住菊花身子的情形,那身子是那么温热,那么绵软,那么富有弹性,带着一种诱人的芳香。想到这里,冉龙贵又觉得身子燥热起来。可是,他没多想下去,因为他觉得菊花是对的。菊花要留在洞房之夜。菊花是不想在结婚以前,破了处女的身子。菊花还留给他一块毫无皱折,没受任何玷污的红绫,到时让他消受。冉龙贵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激起了对菊花深深的爱,他竟然轻轻地说出了声:
“菊花,菊花,我好想你呀……”
他还要自言自语说下去,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他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弟兄出来撒尿。他仔细看了看,认出了是幺大叶山。
他看见叶山撒完尿,正要回屋,却忽然停住了。
冉龙贵知道叶山已经看见了他,可他还不想回屋,仍坐着不动。
片刻,叶山走了过来。显然也认出了他,人还没走拢,声音就到了:“哎,五爷,深更半夜发什么愣呀?想你那个妹子了,是不是?”
冉龙贵一惊,立即回头问道:“谁告诉你的?”
叶山在冉龙贵面前蹲下来,回答说:“你忘了?你那个表哥小老么,成天跟着我,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还说你正是为了赎她,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