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龙贵听了,难过地垂下了头,半晌才回答说:“是这样的!可现在连赎她也没办法赎了。”
叶山听了,却忽然笑了起来,说:“五爷,你都吃上这碗饭,还想着什么赎呀……”
冉龙贵急忙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满地说:“不赎,就让她这样下去?”
叶山忙说:“五爷,你怎么犯糊涂了?我们这些人,哪还讲那么多规矩?带几个弟兄伙,冲下山去,把她抢回来就是了,不就这么简单吗?”
冉龙贵听了,心里不觉隐隐地触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叶山的一句话:“抢?”
叶山说;“对!我们不就是干的这行勾当吗?告诉你,‘舵把子’早就想去关兰洪恩这条大肥猪了,只是兰府防卫森严,宅院又大,不好进去,才没敢下手。”
冉龙贵听了,蹑懦着说:“是这样……”
叶山说:“五爷放心,三个半天,总要碰上一个半天,是不是?我虽然只是个管巡逻的老八,但手里也有不少‘内眼’。过几日,我派几个精明能干的弟兄,到流江场去兰府周围‘踩线’。等踩准了,五爷又当着派兵打仗的头,到时只需对‘舵把子’说一声,还不需要五爷亲自出马,只派一杆子弟兄,不消几个时辰,就去给你把大妹子抢回来了!五爷你就等着在山上拜堂吧。”
冉龙贵听了,嘴上没说话,可心里却突然亮开了一片天,忽觉得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半晌,终于对叶山说:“那好,你就多派些‘眼线’下山去吧。”
叶山听了,讨好地说:“五爷放心!五爷的话谁敢不听。”
冉龙贵这才站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落实了一件大事。他又看了看月光沐浴中的群山,不觉默默地在心里说道:“菊花,菊花,我的人儿!你等着,我一定要亲自来救你!救你。”说着,才和叶山一起回棚子睡了。
菊花第二天还是没有起床。
可是,今天送饭来的却是外院那个叫大翠的姑娘。菊花见了,忙问:“王妈呢?”
大翠的眼皮立即耷拉下来,接着滚下一行泪说:“死了。”
菊花一下坐起来,紧张地盯着大翠,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什么?你说什么?”
大翠姑娘仍伤心地回答:“真的!昨晚上她放火烧老爷的房屋,被扔进火里烧……烧死了。”
菊花一下瘫在床上,目光呆呆地傻了一般,天啦,是这样?昨晚上她是听见了外面的叫喊和吵闹,可她那时为自己的事伤心欲绝,心如死灰,就躺在床上没动。没想到发生的是这样的惨事呀!半晌,她才回过神,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天啦,她为什么要去放火烧房呀?为什么呀……”
大翠说:“是呀,谁也想不到呀,王妈平时可是好人呀。”说完,大翠把饭放到桌上,先下去了。
菊花竟一点也没有食欲,她眼前晃动着王妈善良的面孔,尤其是昨天抱住她痛苦万端的神色,怎么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干放火这事。当然,姑娘更想不到把自己的身世和王妈的死联系起来,从此只在她心中又留下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可她还是为王妈伤伤心心流了一大通泪水。一边哭,一边又想起自己的命运,想起兰府给她留下的一个个神秘难测的疑案,姑娘更恐惧了。此时,她巴不得也一死了之,永远不再有痛苦。
她真想把他们送来的饭倒在地上。
没过多久,她听见从楼梯上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菊花以为是大翠收碗来了,睁开眼睛看了看,却是老夫人和太太。菊花急忙闭了眼,把身子转向墙壁。她心里的怒火一下燃旺了,真想坐起来,抓住她们厮打一阵,大骂一阵。可她没有,只用被子蒙住脸,“呼哧呼哧”地在里面喘粗气。
老夫人和宁氏在她床头上坐了下来。老夫人用手拿开了她蒙在脸上的被面,亲切地说:“我的孩子,怎么不吃饭呀?”
菊花没答,也没动。
老夫人把手放到菊花睑上,轻轻擦去了一条泪痕,又心疼地说:“起来吃饭吧,我的孩子!饿着了让我心疼呢……”
菊花没等她说完,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老夫人却没有生气,继续像哄孩子似的说:“别使小性子了,我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菊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闪着怒火,盯着老夫人和宁氏。片刻,像是火山爆发一般,大声地叫喊了起来:“出去!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喊着,还觉得不解恨,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朝老夫人和宁氏扔去。
老夫人和宁氏身子一偏,让过了枕头。枕头落到小桌上,砸倒了碗,莲米羹顿时撒了一桌。
老夫人一见,立即收敛了笑容,沉下了脸,将龙头拐杖重重地往地上顿了一下,接着大声喝道:“大胆。”
菊花被这声喝斥震住了,她停下了手,目光变得有些痴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
老夫人脸上仍挂着怒不可遏的一股杀气,盯了菊花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奴才,吃了豹子胆不是?还敢反了朝纲不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对你说,你已经怀上了兰府的孩子!你自己来红的时间,你还不知道?事已如此,我们关心你,是让你把兰府的血脉顺利地生下来。可你不识好歹,好心当作驴心肝。现在,管你吃也罢,不吃也罢,你都得将兰府的孩子生下来了!你自己思量思量吧1说完,就转过身,“笃笃”地下楼了。
宁氏也跟着回身,可转身时却狠狠地盯了菊花一眼,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菊花傻了!
半晌,菊花才回过神,老夫人的话还在耳边“嗡嗡”
回响。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果然是一伙的!过去,她一口一个”我的孩子”,只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她又想到怀孩子的事,心里像被惊雷震了一下。她算了算日子,刚刚过了来红的日子不久!这么说,他们把她的一切都掌握了……菊花恨得咬牙切齿起来。天啦,真要怀上了怎么办?不!不!她又在心里高叫起来。我绝不能让他生下来,绝不!她举起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兰洪恩附在自己肚子里的脏东西给打落下来一佯。捶打一会,肚皮痛了起来,手上的力气也耗尽了,才又毫无办法地倒在床上,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起来。
昏睡中,她做起各种各样怪异的梦来。她先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四周都是大山,高不见头,路旁怪石累累。一会,怪石突然变成了一具具尸骨,阳光下闪着白光。她疑惑自己走进了一片墓地里,心里吓得不行,她正想往回走,忽然前面躺着的一具白骨开始动了起来。她吓得大叫,转身就跑,可四周全是尸骨和鬼魂,一个个青面獠牙,狰狞可怕。她惊骇得高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正在这时,她看见鬼魂中有一个人像是老爷。老爷龇牙咧嘴,双眼恶毒地看着她,张开血盆大嘴叫着:“我要吃了你!”说着,老爷就张开两只大手,向她扑了过来,一把将她按在了地上。菊花惊恐万端地大叫一声:“啊——”接着醒了过来。
菊花一下从床上坐起,脸上还挂着惊骇的表情。她看了看外面,秋阳高照。菊花这才知道自己思虑过重,做了噩梦。她重新躺了下去,可没多久,又做起第二个梦来。
这次,她好像是回到了家里,背着背篓出去打猪草。天气很热,她感到自己身上汗津津的。她顶着阳光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这小河好像是她和冉龙贵小时玩耍洗澡的小河,又好像不是。河水清澈、平静,冒着一股股凉爽的气息。她感到自己忍不住太阳的灼热了,想下河洗洗澡。于是她像小时候一样,很快就褪去衣服,跳下了水去。哈,水好凉爽,真令人惬意、舒坦。她正洗得高兴,忽然看见河中出现一条大蛇。那蛇目光如炬,吐着长长的信子,直向她游来。她又吓得惊叫,撒腿就要往岸上跑。可是这时,双脚像是被什么套住了,怎么也跑不动。她吓得哭了起来。那蛇已经游过来,一边得意地吐着信子,一边把她围了起来。她的身子像被捆住了一般,一点动弹不得。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又大声叫了起来:“救命啦——”
这时,那蛇却倏忽一变,成了老爷。老爷紧紧地抱着她,“嘻嘻”地笑着说:“别怕,菊花。”说着,又要喝起嘴唇来亲她。菊花又惊得叫了起来:“蔼—”再次醒来了。
醒来后,菊花再不想睡了。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一连两次都梦见老爷欺负她?更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她怎么梦见了蛇?自己想也没想到过蛇呀?她常常听母亲和其他大嫂子们说,结了婚的女人梦见蛇,是要生儿子的征兆。这么说,莫非自己真的怀上了兰洪恩的孩子,神灵向自己报信来了?不!这绝不可能!世界上哪有这么遇巧的事……想到这里,菊花忽然想起了,要是没有怀上,兰府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这个禽兽不如的老爷肯定还会找自己的!自己绝不能再让他靠近身子了,一定不能了!这时,她心里一方面侥幸地升起一个希望来,那就是乞求菩萨保佑,使自己没怀上兰洪恩的孩子,一方面在心里做好准备,她猛地想起从家里带来了一把剪刀,是准备有空做针线活的,现在还在包袱里。这正好可以成为自己自卫的武器呀!
想着,菊花急忙跳下床,过去拿过包袱,打开,取出剪刀。她举起剪刀看了看,刃口还算锋利。可是她还不放心,跑到窗前看了看,见园子里没人,就忙忙地跑下楼,到葡萄架下拾了一块断砖,又匆匆上楼。接着,就在楼上磨起剪刀来。磨完,她从头上扯下一根头发,放到刃口上轻轻一吹,头发就断了。菊花感到满意极了,急忙把剪刀藏到了枕头底下,嘴里默默说:“来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看我该怎样收拾你。”
可是,又大大出乎菊花的预料,兰府的人像是死去或隐匿起来了一样,不但不到她的屋子里来,甚至在园子里也很少露面了。菊花以为这不过是短时间的事,因为她已冲撞了老夫人和太太,她们正生着她的气,要不了几天便会过去的。而老爷做出了这事,也许是不好意思见到她。但俗话说,“吃屎的狗离不得茅坑边”,过几天就肯定又会来纠缠自己的。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也过去了,兰府的人像是彻底遗忘了她。每天除了让大翠按时给她送来吃的以外,不论是老夫人、太太或老爷,都仍然不见影子。这让菊花大惑不解了,她实在闹不清楚兰府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更要命的是,她渐渐忍受不了那份日益严重的孤独和寂寞。她是活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可突然像是被遗弃在一个荒凉的孤岛上,身边没有了同类,也没有了一只同人类相近的动物。她一下感到是那么孤单、无聊。起初,菊花还能忍受住那份冷清,努力去想家里的事,想冉龙贵。而一旦想起冉龙贵,内心就弥漫开一种痛苦、愧疚、绝望等等情绪交织而成的意识,越想,压抑感越强。再说,再美好的回忆也经不住无数次的反复咀嚼,这些事想久了,像过滤豆腐一样,越过滤水就越淡,最后也就觉得没多大的意思了。然后,菊花便走到窗前,百无聊赖地去看园子里的景物。这时已是仲秋,荷塘里的荷花开败了,只剩下一片发黄的叶片和光秃秃的荷箭,花草也已呈现出一派枯萎的黄色。整个园子在冷漠的天空下,像深深地沉进了清冷凄切的沮丧之中。看一阵,又将眼投向更远处,可是一圈树木的枝叶遮住了她的视野。她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看见远处灰蒙的天空和远山。看着,她觉得不管是天空,还是群山,都离她是那么远,对她都是无比的冷漠。她觉得自己是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伸手救救她。在她被那种死亡般的孤独和寂寞压得快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她真想弄出一些响声,比如敲敲墙板,疯狂地跑跑步,或歇斯底里地叫喊一通,来驱走空虚和孤单。
有时,她也想下楼去,像过去一样陪老夫人走走,说说话。可一想到自己冲撞了老夫人和太太,自己就没信心了。更重要的,是她怕进那个园子,她以为园子里每棵草木、每块石子,都知道了她的丑事,都仿佛会羞辱她、嘲笑她。因此,每次鼓起信心要下楼去,都半途泄下了气来。
这时,她才感觉到孤独和寂寞的可怕。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孤单给压疯了。她真渴望身边能有一个人,哪怕就是她的仇人,譬如老夫人、老爷或太太,像老夫人那天一样,对她发脾气,说说吓唬她的话也好。可是没有人,连一只小动物也没有。一天,她在窗前看了半天,终于看到葡萄架上飞来一双蝴蝶。那是一对非常漂亮的粉红色蝴蝶,身上长着淡淡的绒毛。它们绕着即将掉落的葡萄叶,自由自在地追逐嬉戏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有那么一瞬间,它们已经飞到了她的窗前。菊花简直高兴极了,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捧住它们一样。可是没一会,它们就飞走了,而且飞离了葡萄架,最后消失在了远处。菊花一下像被掏走了什么一样,心情又马上落没和沮丧起来。后来,她又每天来到窗前,希望能看到那对蝴蝶能旧地重游。可是,蝴蝶却似乎忘记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光顾过葡萄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