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王妈还不叫王妈。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碧玉。十八、九岁的她也真如一块碧玉。她长得小小巧巧,妩媚动人。她被人领进兰府做丫鬓,一走进这后园,就把老爷——那时,她习惯叫兰洪恩的父亲为老爷,把兰洪恩叫少爷——给看得目瞪口呆起来。那时,老爷和太太也像现在对菊花一样,亲切、关怀、慈爱,使她那不谙世事的少女心中,时时泛起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的夜晚,她服侍老夫人一那时,老老爷的母亲还健在——洗完凉水澡后,也顺便从曲池里提了一桶清幽幽的凉水到自己房里、她掩上门,要痛痛快快冲一个澡,洗去白天的暑气。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她脱去了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了屋子中央。此时,夜深人静,她才敢尽情地欣赏自己的身体。她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是那么美丽。虽然她出生在一个穷人家庭,虽然很多时候,过的是衣不暖身、食不饱肚的生活,可人类对美的希望和追求,却爿。没有因为她是丫头、使女要比达官贵人少半分。她自我欣赏了一会,才慢慢撩起凉水,擦着身子,使全身心都洋溢在一种清凉和抚摸带来的快感中。
洗完了澡,她正准备穿衣服,忽然木门无声地地开了,老爷挂着一脸淫邪的笑容走了进来……
在老爷一次又一次的蹂躏中,刚进入二十岁的王妈怀孕了,她真正的要做“妈”了。怀了孕的王妈惊恐万端。起初,她拼命掩饰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躁躏她的老爷。她用布带紧紧缠着肚子,也不让别人看出破绽。到后来,分娩期即将临近,肚子越鼓越大再也无法掩盖了,她才在一个晚上,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老爷。她以为老爷听了,也会惊慌失措。可出乎她的意料,老爷只淡淡地说:“怀孕有什么要紧?打下来不就得了”
她一听,犹如五雷轰顶,惊诧地望着老爷,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爷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不高兴地说:“不打下来,你想让他生下来,坏我兰府世世代代的名声,坏我的名声?”说完,一拂袖,忿忿地走了。
老爷离开后,她一下伏在床上哭了。天啦,他要打掉这个孩子!尽管是孽种,可自从怀上后,她仍然感到了一种即将做母亲的充实和满足。正是这种女人天生俱来的天性,抵消了她思想上的担惊受怕和拖着沉重的身子劳动带来的疲劳。可现在竟要打掉!她松开缠腰的布带,抚摸着隆起来的肚皮,感到了孩子在肚里不安的躁动。她不禁在心里大声叫了起来:“不,我不打掉他。”
可是,事情由不得她。
第二天早晨老爷就拿来一包中药,对她说:“这是打胎药!我不能让你在兰府小产,因为这里人多嘴杂。我让管家把你送回家去。你要是不把胎儿打掉,就永远不要跨进兰府的门坎了。”
她知道事情不能拒绝,就随管家一道回家了。
当贫穷的父母亲听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后,并没有责备她。他们认命了。母亲抱着她痛哭一阵以后,便去为她熬好了打胎药。
她端起那碗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汤,眼泪籁籁而下,在心里说:“孩子,别怪妈心狠,妈实在没办法呀……”说着,刚要喝,腹中的婴儿像是得到某种感应一样,一阵剧烈的躁动。她端着药碗的手颤抖起来,一种恒古旷有的母爱,像气流一样迅速漫过她载负痛苦的身子,她突然将药碗摔在地上,大声叫了起来:“不,我要生!生下他——”
在一个明月璀灿的夜晚,在一阵几乎让她死去的阵痛中,一个粉嘟嘟的婴儿终于挤开她的生命之道,“哇哇”地哭叫着来到了人间。
一个女孩。
她那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孩长大以后,会遭受和她相同的命运。她当时抱起她,只是不知所措地流泪。
她把这个女孩带了几天。那几天是她一生中幸福的日子。但是,她知道,她不能留下这孩子,她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送出去,不能让老爷知道半点风声。
几天以后,她噙着眼泪,将一只银项圈和长命锁挂在了孩子脖子上。这只银项圈和长命锁,原是少爷兰洪恩脖子上的宝物。那天晚上兰府看戏,兰少爷嫌累赘,把它们取下来放在看戏的地方,散场时却忘了带上。那时,她已怀上了孩子,就悄悄藏起来。第二天,夫人发现兰少爷的“宝物”
不见了,四处寻找。兰府闲杂人多,找了一下没找着,也就算了。此时,她一边将这两件东西往孩子脖子上挂,一边祝福她落在好人家里,无痛无灾,长命百岁。挂好后,她在熟睡的婴儿脸上亲了一口,便将孩子交给了老娘。
老娘流着泪,遮遮掩掩地将孩子抱了出来。她沿着山路往前走,在好几个十字路口都想把孩子放在草丛里,可都不放心。直到走到一个地方,她看见路边地里,有一对年轻夫妇在干活,看起来他们像是新婚不久,十分亲昵和幸福的样子。老娘想了想,就把孩子放在路边。然后害怕被人逮着似的,匆匆地离开了。
她在眼里的眼泪流干以后,又重新回到了兰府。老爷看了她半晌,责怪她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她撒了一个谎,说是打胎药下猛了,她差点失去了小命,所以养了一段时间的伤。老爷听了,这才没说什么。
就这样,她生下了孩子又失去了孩子。十九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孩子。没想到她就在眼前呀!
王妈哭着想着,心如刀绞。她真想再到女儿房里,把这一切都说清楚。可是,她又没这份勇气。一是二十年前这件事,她实在羞于说出口呀。更重要的,当女儿知道这件事,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尤其是知道她是被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强奸以后,她本来脆弱而遭受巨大创伤的心灵,还能承受得起这个打击吗?是的,她没法再承受这意外的打击了,不能告诉她,不能……王妈在心里叫着,可眼前总不能拂去女儿被蹂躏后那副痛苦、憔悴的面孔。渐渐地,老佣人把所有的仇都集中到兰府来了。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受的侮辱,想起习娟姑娘的惨死,想起还有更多的姑娘受欺凌后所过的忍气吞声的日子……王妈的心头不由自主地燃起了一股复仇的烈火。是的,她要报仇!为菊花报仇,为习娟报仇,为所有受过兰府欺凌的姑娘报仇,更为自己报仇!虽然这仇报得晚了一些,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要让兰府看看,受凌辱的女人也是不好惹的!这样想着,王妈在心里喊着女儿的名字说:“菊花,我的女儿,你等着,娘要为你报仇了!娘虽然没法救你逃离魔掌,但娘要把兰府化为灰烬,替你出这口恶气。”
老佣人打好了报仇的主意,就静静地等候着夜晚的来临。
王妈终于等到了兰府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点燃了一支火把,被复仇的心理驱使着,来到了前院。
老佣人想得很周密。她要把朝门的房子房子先点燃,封锁住出路,然后将兰府的人全部烧死。
她先点燃了朝门前的马房。
可老佣人没想到,当马房的火光刚刚升起,就惊醒了碉楼上的守夜人。
紧密的锣声和惊慌的喊声立即在兰府上空响起:“起火了!起火了——”
这时,王妈如果丢掉火把,找地方躲起来,也就可以逃脱一场厄运。但她周身鼓荡着复仇的力量,恨不得一口气把兰府所有的房屋点燃。因此,她没躲,反而举着火把,四处去点火。
她很快就被起来的家丁抓住了。
接着,马房的火很快就控制住,只剩下余火在燃烧。
那时,兰洪恩、老夫人、宁氏也都全赶到前院来了。兰洪恩咬着牙,看了看马房剩下的余火和披散着头发,被捆注手脚的王妈,什么也没说,却叫人往那余火上添了几根木柴。
人们不解其意,却不敢违抗,只得照办了。
马房的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了。
这时,兰洪恩才又回头盯了王妈一阵,一副恨不得将她撕碎的样子,半晌,仍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朝几个家丁努了努嘴。
家丁们立即明白过来,架起王妈就朝火堆跑去。
王妈没想到老爷会这样处置她。在最后一刻里,她突然想对兰洪恩说出菊花是他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兰洪恩向家丁示意完毕,就转身和老夫人、宁氏一道,往后园走去了。
王妈被家丁架着,她扭着头看了兰洪恩一眼,只最后喊出了一句话:“菊花,我的女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抛进了熊熊大火之中,火舌马上就舔着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扭动着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空气中马上散发出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这种气味,在兰府的上空飘荡了很久。
在王妈遭受厄运的这个夜晚,冉龙贵孤独地坐在九层寨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月华沐浴中起伏的群山,心中苦苦地思念着他的菊花。月亮正当顶,又新鲜,又明亮,皎洁的清辉仿佛一张看不见的巨网,轻轻地网着大地上的一切。白天看上去无比险峻和面目狰狞的群山,此时都成了披着透明长纱的端庄的少妇,妩媚、温柔了许多。周围很静,除了偶尔拂来的呢哺的山风外,整个群山都像是睡去了。冉龙贵守着这样一个美好、静谧的时刻,所有的心事也便如山脚下“哗哗”流动的泉水,绵绵不绝地涌出来了。
冉龙贵这辈子,做过许许多多的梦。这些梦有甜蜜的,也有痛苦的,有高兴的,也有悲伤的,可没有哪一个梦,能和他现在的打家劫舍的生活联系起来。
是的,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把煤矿掌窑师扔进万丈深渊以后,他和表哥福奎跑了整整一个通宵,才在拂晓时分来到九层寨山脚下。他抬头看了看九个不同形状、错落有致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险峻,高耸入云,像巨人一般威严地耸立在大地上。他想到自己就要在这山中做起“山大王”来了,不觉还是有些害怕。倒是福奎比他信心坚定,不断地鼓励他,才没使他中途动遥他们从一条峡谷往山上走去。峡谷两边是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的峭壁。他们像是走进了一道由悬崖峭壁构成的夹道里。夹道中间没有阳光,弥漫着迷蒙的雾气。他们小心地走完了这条幽秘的隧道,刚拐上进山的一条羊肠小道,突然从树林子中闪出几个蒙面大汉,手里分别横着一把寒刀闪闪的大刀,横眉怒目地大声问:“干什么?”
冉龙贵一见,立即变了脸色,双腿也有些不听话似的颤抖起来。福奎黝黑的脸上虽也有惊慌,但却没有冉龙贵脸上那种苦相。过了片刻,福奎说:“各位大哥,我们是来投奔的。”
蒙面男人中的一个汉子,仔细地看了他们一阵,突然把目光落在冉龙贵脸上不动了。冉龙贵不知为什么,心里更惶恐和慌乱了。可是这时,那蒙面男人却突然过来,一把抱住了冉龙贵,亲切地喊了起来:
“龙贵。”
冉龙贵吃了一惊,不明白地看着那蒙面汉子。蒙面汉子见了,急忙扯下了蒙在脸上的布罩,笑着对冉龙贵说:“还认得吗?”
冉龙贵立即认出了他是在民练营集训时结交的朋友叶山,心里不再慌了,马上脱口叫了出来:“叶山,是你?”
叶山急忙用手去堵了冉龙贵的嘴,说:“我们这儿不兴叫名,叫‘大爷’‘二爷’‘闲五’‘正五’‘幺大’等等,我现在是巡冷子的头,是幺大,你就叫我幺大好了。”
冉龙贵重复了一句,说:“幺大?”
叶山说:“对,幺大!要是叫名漏了水,被官府捉去,不是过方,也得挂彩。”
冉龙贵听得不明白,可现在没心思追问什么叫“过方”、“挂彩”,只是急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叶山说:“没听说过,‘要想穿裤子,就得进棚子’吗?这年月,逼得穷人裤子都穿不上,不进棚子,眼睁睁等死呀?”
说完,又看着冉龙贵问:“你们……来干什么?”
冉龙贵说:“也来进棚子。”
叶山听了,不相信地审视着他们说:“是真的?”
福奎这时忙说:“一点不假,他闯了祸,没地方走了。”说完,就把冉龙贵挖到定心炭,向掌窑师要赏钱,掌窑师赖账,冉龙贵摔死掌窑师的事,详细给面前的汉子们讲了一遍。
叶山听了,立即高兴起来,拍了冉龙贵一巴掌说:“好!你这个神枪手来入伙,我们‘舵把子’一定高兴。”说着,又对面前几个汉子吩咐道:“幺七、幺八,带两位兄弟走路。”
几个汉子“嗬火”了一声,就过来掏出两块黑巾,要蒙住冉龙贵和福奎的眼睛。冉龙贵不解地望着叶山,叶山说:“龙贵,这是规矩,先委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