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狠命地点了点头,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激动过,她一向没什么情绪的起伏,给我们的印象是非常刻板不苟言笑的,现在我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为爱疯狂。
她很快打出了辞职报告,呈交给了大老板,我觉得有点可惜,毕竟她现在已经是三个小组的负责人了,薪水相当可观,她在巴黎有自己的房子和车,生活得相当不错。
但是克拉拉想都没想便把房子和车都卖掉了,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家人,她的父亲很早就患心脏病去世了,妈妈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胖胖的秃顶商人,去了葡萄牙,在巴黎她只有一个寡居的姑姑,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抽烟抽得很凶,看样子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她把自己三分之二的存款都换成了美金,把自己生长了三十几年的城市全部打包在了一个小小的皮制旅行箱里,带着一张飞往美国的机票离开了这座城市。
临别的时候克拉拉对我说,哪怕麦克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也要陪在他身边,无论他生命的长短,她要让他知道她是如此的爱他。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克拉拉,“还会回巴黎吗?”
“不清楚,”克拉拉答道,“我会一直陪着麦克,让他生命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快乐。如果他不幸走了,我可能会在美国待上一段时间。”
“有想过做什么工作?”我问道,虽然交情并不算太深,但是我却希望还能在巴黎见到克拉拉,她的英文不太好,去了美国大概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还没有想过,可能先去学好我的英语,”克拉拉说道,“可能会去夏威夷转一圈,我活到现在一次国都没有出过,我想我应该到处去走走。然后在一个小城市找份小文员的工作我就知足了。”
然后她便微笑着走进了登机口。说实话我特别不爱来机场送人,我讨厌离别时的那份不舍和伤感,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在机场送人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动,我没让克拉拉看见我流眼泪,我希望她在告别旧时光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的内心全是被快乐充满的。
我真羡慕那个名叫麦克的男人,尽管他的生命可能不长,但能够遇到像克拉拉这么好的女人却是此生最为幸运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为了一份爱情而远渡重洋万苦不辞。
我在珍那里又收到了洛宇寄来的明信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储希,见信好。
我现在还在肯尼亚,这里的日出和夕阳都很美,我可以坐在军用吉普里近距离观察狮子和大象,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每次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你,在这里我终于感受到一种自由的力量,真的,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感,我觉得我是为自己而活了一次。
上次在给你的明信片里说,我们都是不太会表达的人,一如我爱你,却很少说给你听让你知道。在这方面我是个很蠢钝的人,我怕不能够给你你想要的生活。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让你在你最好的那几年青春里,没完没了地为我伤心,而我之前一直都活在责任里面,没有考虑过将来,也没有考虑过你。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现在在肯尼亚这个地方,我才第一次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虽然这里有干旱饥荒,还有各种肆虐的疾病,现在我的手臂还散发着黄热病疫苗的余温,可是当我看到乞力马扎罗山边的黄昏是有多么清澈的时候,一切都特别值得。
不久前这里来了一队香港的义工,来为居民们免费打疫苗。我跟随他们的队伍去了几个部落,那些景象真是触目惊心,我们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可以帮助别人,我觉得我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
希望这些日子你能够快乐。
洛宇
我由衷地为洛宇感到高兴,他能够有机会挣脱从前的束缚和枷锁,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和意义,我特别为他开心。但另一方面我又想掐死他,他不在的日子我却如何能够快乐得起来。
上班、下班、做饭、吃饭、收拾房间,偶尔和保罗、周皎、珍打打岔,日子似乎很容易消磨。我可以不用再死死抓住一个男人的胳膊,依赖他,把生活所有的重心和价值都附加在他的身上,让他负重背着我前行。
帮保罗做完前期准备工作之后,阳阳便飞回去了,临走的时候一再叮嘱我说别让保罗那妖冶的女经纪人勾搭上保罗。
“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两人能在一起。”阳阳诡笑着对我说道,“如果你还是单身的话,不妨考虑他看看。”
保罗在画展前期生了一次病,大概是累的,经常是昼夜颠倒而且顾不上吃饭,像疯子一般在修改他的最后几幅作品。我看他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便敲了敲他公寓的门,我怕他死在公寓里一礼拜直到尸体腐烂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很多搞艺术独居的人都是这么凄凉地死去的。我有点不安,一定要看望他一下。
“……储希……我快死了……”一开门保罗可怜巴巴地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他只裹了一件浅蓝色浴袍,眼皮没有力气地耷拉着,还光着两条毛茸茸的大长腿。
“别瞎说!”我把保罗顶了起来说道,“你快起来!”
他又把头搭了过来,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搀着我的胳膊进了房间里。房间里又乱成了先前的样子,地板上和桌子上乱丢了一大堆擦鼻涕的废纸。
“瞧我,”保罗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连房间都没力气整理了,让你见笑了……快坐……快坐……”
我无奈地瞪了保罗一眼,然后便轰他上床躺着休息不要乱走:“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保罗趴在床上像小孩子一样嘟囔道,“我不要去医院!”
“那你病逝了怎么办?”我一边整理他到处乱扔的废纸一边转头对他说道,“我们一帮人不得敲锣打鼓放一礼拜假去庆祝哇!”
“储希,既然你这么想我死,”保罗恶狠狠地说道,“那我就死给你看,我要撞墙,我要吃毒药,我要跳楼!”
“行了你,发个烧还这么多废话。”我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儿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烫,脸色却还红润,看来只是有点着凉发烧。
“你吃东西了吗?”我问他。
“没有,没有胃口,不想吃,懒得做。”
“那你活该病着。”我说道,“……你先睡会儿吧,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
保罗赶忙拉住了我的手,含情脉脉地对我说道:“储希,你真是我的女神。”
“哎呀你快放开,”我甩掉了保罗握着我的双手,“你手上都是细菌,可别把我传染咯!”
5
那晚我给保罗煮了一大锅热粥,烤了一大块无糖蛋糕和一些玉米。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忽然挺有成就感的。
保罗吃饭的时候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我每次使劲抽开的时候他都皱着眉头“哎哟哎哟”地叫唤,我也开始拿这个孩子气的男人没办法,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窘迫的状态,握住我几乎已经妥协的双手一直在那里嘿嘿傻笑。
我离开的时候保罗已经好了一大半,不是我的功劳,是他原本病得就不算很严重,只是装作快死了的样子好让我过去看看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头了,我想要和保罗保持一定距离,可还是沦落到了为他洗衣做饭整理屋子的份上。
几天以后,我开始有想法想要搬家,虽然我挺舍不得洛宇住过的这个公寓,但是再这样门对门地和保罗住下去,我真有可能什么时候就成为保罗的囊中之物了。其实我知道他喜欢中国女孩子,喜欢北京女孩子,也知道他喜欢我。
在保罗继续装病病恹恹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帮他修剪了一次头发,他的圆寸长得参差不齐,马上就要举办画展他应该精神一些。
周皎开始有了自己的事业,他和从前一起读书的法国同学合开了一家餐厅,离老佛爷百货公司不远,规模不算特别大,里面有不到十张小圆桌,店面倒是敞亮,主要经营西式餐点和英式下午茶。珍做兼职模特,不用开工的时候她就去周皎的餐厅帮忙。不管怎么说,他们终于不再到处晃晃悠悠而有了属于自己的营生了。
我对保罗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来,有点不忍心,恰好我公寓的租约快要到期,我跟珍说我想要搬回去跟她一起住。
珍都快乐疯了:“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你可算回来了亲爱的!”
我又开始收拾行李,我实在是不想搬离洛宇曾经住过的地方,这里每一丝气息都告诉我他还陪在我身边。不知道我这种躲开保罗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直白干脆地对他说不是更好吗?
“可是保罗帅哥可是为了你才搬过去的呀!”珍的话锋一转对我说道,“这太伤他的心了吧。”
“你不是希望我搬回去吗?”我反问道。
“我当然希望了……”珍说道,“可我更希望看到能有个男人照顾你,你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吗?抱着洛宇的幻影过一辈子?”
我还是二话没说搬回去跟珍一起住了,我是趁保罗在去筹备画展路上的时候扛着大包小包搬走的,没跟他打招呼,我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很残忍。
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最初来巴黎时住的地方,珍开门和我拥抱,使我回想起了当年她叫我“陶瓷娃娃”的场景,那时的我害羞,不善言辞,没办法融入任何群体中,是个小小受气包一样的形象。可是时光如斯流逝,我和珍赌气搬走了,惊喜地遇见了洛宇搬到了我的公寓对面,我为了洛宇赶回北京,伤心欲绝,如今又重新站在了巴黎这个位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的工作开始变得很忙碌,克拉拉去了美国之后我接替了她的位置当了小组负责人,工作量是从前的三倍,薪水也达到了一个够我支付名牌皮包的水准,我不仅继续做亚洲电影的专题,还接了一小部分好莱坞电影黑白片时期的选题。
往后的日子里我陆续收到了克拉拉从美国邮寄来的信件,有她和麦克在病房里的合影,麦克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导管,他的身体一定很疼很痛苦,可从表情上来看他的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上扬,我能感受到他的幸福,克拉拉紧紧握住他的手对着镜头微笑,那一瞬间似乎真的有天使降临人间。
两周之后克拉拉在寄来的信中告诉我,麦克已经病逝,她和麦克的家人把他安葬之后她打算花一年的时间游历整个美国。克拉拉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英语基础不好,没有亲人,存款也不是太多,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对她来说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曾经也是一个在欧洲大陆到处走的人,现在的我忙于工作,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徜徉在旅途中。或许是我一直都在给自己找借口。
在洛宇的信件中断的那些日子里,我日夜坐立不安,生怕他出了什么事端。就算非洲真如他描述的那般自然美好,却也是一个疾病和危险缠身的地方,更何况他跟着一队香港的义工深入了疫情最严重的那些区域。我甚至想过如果什么时候传来了他的噩耗,我可能会以死殉情。可最多只能是想想,我都没有要去肯尼亚找他的意思,只是极度想念他。也许我应该学学克拉拉,彻底放下以前的事情向前看,而我从未真正做到过这一点。
我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洛宇来巴黎找我的那次我不见他,他的脸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淡,我害怕这种离我越来越远的感觉,却只能任由它发展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跟洛宇说过话了,只能从电脑里从他寄给我的照片里复刻他的面容,好像他只是如常去出了个公差,还会在某个节日里突然赶回来给我一个拥抱的惊喜。
人长大之后很多东西都会自然而然地看开,比如爱一个人,真的只希望他快乐,他在不在你身边甚至他跟什么人在一起真的真的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