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塞纳河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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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记忆中那时的冬天,操场周围的大杨树都光秃秃的,天空的颜色就像一块脏抹布,温度冷得在户外多待一刻就感到浑身像针刺般地疼,让人更加提不起精神来。宁野连外套都没穿,单穿一件校服就跟雕像似的坐在操场刚铺的塑胶跑道上。并不是他火力壮,四肢渐渐麻木、头脑累到极点之后,就感受不到冬天的寒意了。

家碧径直走了过去,靠着宁野坐了下来。宁野没有看她,就好像他已经被冻住了。平静片刻之后,家碧转过头。

“亲我。”

宁野愣了下,看着家碧说:“你说什么?”

“亲我。”家碧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说,仿佛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一定要用力地念才能咀嚼到它的美妙。她眸子亮晶晶的,似有流光闪过,或许还带有真诚热烈的期盼,那是他所见过家碧此生最为纯净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的挑逗,献媚,做作,和玩世不恭。就像一个骄傲任性的小公主在向她至爱的骑士索吻。

“我不亲。”宁野轻轻推开家碧微靠在他身上的身体,似有赌气般。他明白家碧并没有要求自己为她打架,可这不光彩的记录毕竟是因她而起,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教训那个欺负家碧的家伙,脑子一热,甚至为她献身的心都有。真是红颜祸水啊。

家碧继续盯着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宁野的一句话而灰心。她把温热的手放在宁野支着身体的手背上,一激灵,就像在摸一块冰冷的石头般。

“你不亲,就永远别亲。”像下了什么命令似的,或许又是小小的威胁。应该是太了解家碧的任性吧,宁野有些慌张,可能是出于男孩最初的保护欲,这些年来他和家碧走得最近,缘分让他们分不开。

宁野转过头大胆地看着家碧,她实在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漂亮霸道,放肆,那么年轻就能直穿男人的心脏,让他们为这漂亮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那么忽然地,四片唇碰在了一起,冰冰凉凉的。宁野太紧张,磕到了家碧的牙齿,立刻缩了回来。来不及闭上眼睛享受这生命中的初吻,来不及感受对方的心跳是否加速,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距离拿捏不好盯得将近对眼。

转过头之后宁野悄悄地笑了,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这个,简直就是个意外的惊喜。他还是有些生家碧的气,认为她不应该那样莽撞,不应该老让人为她担心,可现在的欢喜已然压倒了之前的不悦,怪不得所有人都说,初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宁野买了辆很旧的二手自行车,每天都要送家碧。她住在另外一个区的亲戚家里,宁野就骑着他叮当乱响的古董车,家碧坐在后面紧紧搂着他的腰,像搂着自己的英雄一样。因为宁野为自己打的这场架和这个处分,沈家碧似乎彻底放弃了与陈洛宇有任何故事发展的可能性。

被母亲撒手寄养在亲戚家里的那些许年中,家碧的脾气暴躁不堪。她不喜欢和同学说笑,在学校时一整天能一直沉默,但凡有一点不顺心,她就像一只被捕猎铁夹夹伤的动物一样,把体内残存的能量爆发出来。她跟老师过不去,老师说什么她都不听。女生跑八百米时她敞着校服手插兜,在跑道上事不关己地来回溜达。体育老师大怒,罚她围着操场跑十圈。

下课了,同学们有说有笑地回了温暖的教室,操场上只有家碧一个人在跑步。踩在塑胶跑道上的脚步声就像踩在自己心口一样。眼泪不听话地溢出眼眶,腿脚像机器般地运作,忽然来了月经,下身一热,她感到肚子被什么尖刀刺穿,五脏六腑似乎血流成河,疼得她在地上滚了起来。

一节课的时间漫长得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刺耳的铃声响起来之后,一大帮男生女生又叽叽喳喳地涌上了操场。

李慧和几个女生推推搡搡地走过来,她阴阳怪气地对家碧说道:“遭报应了吧,脚踩两只船。”

家碧红着眼睛,表情像只发怒的小母狼:“你说什么。”

李慧眼睛一瞥:“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有了宁野还勾搭陈洛宇。”

十几岁的陈洛宇,长成了全年级最有型的男孩子,成了所有女生注目的焦点。

家碧跌落谷底般地难过,她想爆发却又爆发不出来,她望见了在篮球场打球目光却一直在盯着她的陈洛宇。这种注视让她觉得是屈辱,心底的愤恨和不甘一起涌上脑海,她强忍着肚子疼跑了过去,停在了陈洛宇的面前。

顾不上喘气,她倔强地拧着眉头,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我这一辈子,一辈子只喜欢宁野。只喜欢他一个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洛宇抱着篮球,做了下擦擦脸上汗水的动作,他根本就没怎么出汗,在外场小跑,摆几个假动作,眼睛一直在看家碧这边的情况,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喜欢她。

“我承认,那时候我的语气,真的很装很装。”洛宇笑着对我说道。

我想揶揄他一下,说他竟然喜欢过沈家碧,可我没能说出口,毕竟洛宇能够开始面对过去已实属不易。

受了屈辱般,家碧表情很怪地笑了下:“是,你记住永远都和你没关系。”

但是家碧为什么还会经常陪着陈洛宇一起等他的爸爸开车来接他?这种含糊不清的关系换作谁都会怀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多许多年之后洛宇才明白,原来她是想看着跟自己有一些关联的男孩坐进那么漂亮的一辆车里,每次她都贪婪地注视着他们绝尘远去,以为这样便可以拉近自己与那辆凌志和那种富足生活的距离。

家碧的心情就像尘封的老旧磁带扑满了一层层灰,如果能哭出来那么眼泪就会把这灰尘混合成泥,起码能有一种雨后的清新味道。她为自己历练出了一套似乎很科学的念头:如果她哭的话,所有人都会嘲笑她;如果她不哭,好在没人会注意她。

后来宁野和家碧报了同一所大学,也就是那所我也考去的大学。洛宇上了另外一所全国重点,毕业后去了巴黎,我们四个人的宿命从此便联系在了一起。

5

从小没有家庭的温暖,沈家碧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宁野身上。可能是年轻这两个字赋予了他们太多的不允许,在所谓的感情世界中,这两个字不允许他们去认真考虑——这个外表冷峻的男人是不是能够带她进入那个她想要的世界中,是不是能够拉着她的手穿越这俗世的薄凉残忍?那个她想象中的桃源仙谷或许不是王子公主不是达官贵妇,而只是卸甲归田恬恬淡淡的小幸福。

沈家碧执拗地愿意赌上自己最好的岁月,可这种尝试多半会两败俱伤,无论是经历短暂且热烈的青春,还是长长的一生。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们原本还可以做好朋友的,”洛宇对我说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沈家碧那种淡淡的喜欢变得更淡,到最后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这宁野是知道的。”

“是……那件事?”我问道。

洛宇点了点头:“那时我已经来了巴黎,工作了一段时间,你们几个人也都毕业了,你也来了巴黎。宁野刚刚工作,沈家碧来了国梓集团。那一幕……真可笑……是我和宁野同时撞破的……”

原来有一次洛宇去宁野家看望他的妈妈,宁野和沈家碧都不在,四周一片狼藉。宁野妈目光呆滞地坐在床角,一边摇晃着一边小声叨念着什么。洛宇跟她说话,她不答。洛宇走了过去,她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白了,凌乱得看样子有好久没有梳过了,皮肤就像被人匆忙揉皱的草纸,瞳孔里散布着浑浊的杂质。

“阿姨,宁野和家碧呢?”洛宇轻扶着她的肩膀问道。

她还是前后缓慢摇动着身体,似乎在假想自己正坐在一个花园里的秋千上,两只手虚握着两边的空气,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斜下方的水泥地面,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阿姨……您听得见我说话吗?”洛宇用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不倒翁躺在水中央,不倒翁躺在大雨中,哗啦啦……哈哈。”她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拍手笑了,嘴里继续叨念着洛宇听不懂的歌谣。

后来一次洛宇在同学聚会上碰见了宁野,洛宇邀请他回家做客。他们开车到郊区洛宇家的别墅里,走到花园的时候便不动了,陈洛宇和宁野躲在栏杆的后面,似乎是在偷看花园中的什么举动。

这时洛宇把手中的车钥匙抡了出去,砸在了一楼的玻璃窗上,玻璃碎了一地,一个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一眨眼便不见了,似乎慌忙躲进了花园后方一个小角落里。然后便是一句男人低沉的轻咳,整理衣服的声音。

“叔……叔叔。”宁野叫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男人对他点了点头,重新把自己衬衫的领子塞回了灰色西装里面。

陈梓国故作自然地对宁野和他的儿子说道:“这是宁野吧?都长这么高了,有好多年没见着了。”

陈洛宇没有说话,双眼通红通红的,眼白里面的血丝像钢筋一般硬狠狠地支撑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花园的栏杆,脸上的肌肉不停颤抖着。

宁野的表情比陈洛宇好不到哪去,他死命地盯着刚才那个身影消失的位置,看得出来他在做最后的坚持,手背上的青筋像武器般地袒露出来。但他还是攻破了自己内心深处那道最后的防线冲了出去。

“沈家碧你这个婊子,给我滚出来!”宁野喊道。

公司员工都使用英文名,沈家碧叫克里丝,陈洛宇的爸爸解释道他怎么可能想到这个风情万种的克里丝就是当年胡同里的沈家大闺女啊。

那时洛宇的妈妈方秀莲都快气疯了,每天连做梦说的胡话都是“要离婚”。如此狗血的剧情,居然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在这之后我有过一段含混不清的岁月。”洛宇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向你坦白的。我不是一张白纸,我那时候在声色犬马之间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洛宇后来交过很多的女朋友,从混血模特到外企公关,都曾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他会给这些女孩子买甲壳虫,买MINI COOPER,限量版的路易威登,整堆整堆的香奈儿五号,还有任何她们喜欢的衣服、包、鞋。分手后也从来不向她们索回,甚至连她们的模样和名字都记不起来。越来越多的女孩知道陈洛宇的大方,他经常会像驱赶狂蜂浪蝶一般快速地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

说一点都不介意那是谎话,可我心里更多的是心疼,我希望他能够快乐。

久别经年洛宇再次回到当年那条小胡同,该拆的都拆了,放眼望去已然是高楼林立,再嗅不到当年熟悉的炊烟痕迹,他想念了那么久的一砖一瓦,以眨眼的工夫就被某个鬼魅的魔术师收去了,把他们仅存的那点共同回忆装进了密封的包裹中,顺着波光潋滟的河水越漂越远。

“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你,你的表情总是那么惊慌,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鹿一样,”洛宇说道,“我第一次有想保护一个人的冲动。”

这些情节都是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洛宇拼拼凑凑讲给我听的,他说我给了他勇气重新面对这些事情,但是他们三个人谁都不能再回头了。

宁野妈妈的葬礼,宣告他们三个人关系的永远终结。

“葬礼上我没有看见你。”我对洛宇说道,“你怎么没有参加?”

“我去了,也看见你了。”洛宇答道,“但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我也看见沈家碧站在了门外,宁野说死都不让她进去。宁野那么痛苦,我就知道我们三个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后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当做从来都不认识。”

那么多年爱一个人的滋味,又岂是说放就能放的。连我都能看见宁野曾经因为想让沈家碧过上好的生活所做的努力,他真的有努力过,也许过上五六年,宁野是可以攒出房子的首付款给她一个好好的家,两个人一起慢慢奋斗兴许什么都会有,可沈家碧还是不满足,她硬要往火坑里跳。

沈家碧也是爱着宁野的,不然她怎么会有想过给他生一个孩子,怎么会在披荆斩棘鲜血淋漓之后还想要跟他在一起,甚至还把自己失身于欧伟陆的那六十万分文未动地交到了宁野手上。

“储希,你可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宁野的孩子。”在宁野的婚礼之后家碧对我说道。

我愕然。

“我特别想要那个孩子,可我却必须打掉他。”沈家碧说道,我很少见她在外人面前哭,这是一次。

“你为什么不告诉宁野?”我问她道,“应该让他知道!”

“我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沈家碧说道,“那天特别冷,我一个人去医院打掉了孩子,真的,那个宝宝已经有了一个人形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舍不得吗储希!”

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疼痛都是次要的,真的,我只是舍不得那个孩子,”沈家碧接着说道,有几次我都想打断她,这个叙述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残酷。

“他真的已经成形了,我当时有想过,就算我一个人无论多艰难也要把他抚养大。可是……他现在跟林琳结婚了,成为林家的人,我希望他可以过得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将来不会出现什么私生子的丑闻和风波,我不得已……”

“可他想要的只有你。”我对沈家碧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还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我当初喜欢宁野,怎么抢都没能把他抢过来,你为什么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沈家碧一直蹲在地上哭,这些事我没办法转告给宁野,沈家碧决绝他比沈家碧更决绝,他连自己与生带来的姓氏都不要了,又怎么会要一个曾经狠狠伤害背叛过他的女人?

我为他们两人感到特别难过,本来可以拥有很温暖的幸福,只要再坚持一步,小小的一步。可他们都忘记了,现实原本的确是残酷,但两个人爱的力量却是不可预估的。

因为时间拖得太长那次手术对身体的伤害是灭顶的,沈家碧再也不可能生孩子了,她当了欧伟陆的情人,有大房子住有好车开,可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