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塞纳河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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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直快到凌晨,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意识恍惚斜着身子刚要往旁边倒过去,就在我神游太虚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宁野,问我在干什么。

连我都听不清楚我嘴里嘟嘟囔囔地发些什么声音,大概意思是我在睡觉。他便让我精神精神,有消息要告诉我。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耳朵在呢……”我困倦地答道。

“那你可要坐稳当了,”宁野很做作地咳嗽了两声说道,“当当当当当……我要结婚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感觉晚上吃的薯片和冷咖啡在胃里产生了奇怪的化学反应。我在想是不是我离开北京的这段时间又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原子弹爆炸,发现会飞的猫科动物,还是北极的冰川在一瞬间融化了?

“结婚……你跟谁结?”我问道。

“你回来再说吧!”宁野答道,“你抽时间回北京,我的婚礼在两周后。”

接下来便是故事开头我所讲的那一幕,我回北京参加宁野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紧张又兴奋,可细节总是让人觉得不好过。

比如我知道宁野让沈家碧当伴娘,来见证他的婚礼,沈家碧居然还答应了。我当时在想婚礼上没出现电视剧中那种枪战镜头已实属万幸,当年沈家碧为了物质享受而抛弃了宁野,宁野如今大婚,带着她一起走向红地毯,自始至终带着喜悦的表情与神态。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报复。

再比如,我发现宁野的新娘便是洛宇曾经的助理林琳,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又是怎么牵扯在一起的。他甚至把自己的姓氏改了,反正他也无牵无挂,最后抛却过往一切入赘林家。婚礼的其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对宁野说:“从今往后不要再联系,我们就当做不认识。”

后来听沈家碧说,他们两人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个人都不开心,天天凑在一起喝酒便好上了。

我问沈家碧:“那你呢,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了吗?”

她却迟迟未能回答我,我知道她现在是“革命工业”老总欧伟陆的情人,我和她都很明白“情人”的含义。欧伟陆有老婆,我见过那个女人,说话挺尖酸刻薄的,他还有一个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比沈家碧小不了几岁。

其实我想问她一句除了钱欧伟陆还能给你什么,我对沈家碧说:“他不可能离婚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她答道,“我也没指望过他能离婚。”

“那未来呢……”我接着说道,虽然这有点残酷,“你有想过未来吗?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储希,我早已经没有未来了。”

3

在那段我和洛宇和好的时间里,洛宇对我说过他们的过去,是的,是“他们”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到原来洛宇和宁野、沈家碧是很早就认识的。早到不知道该从哪儿去讲,早到我能想到的更早之前。

大概是从五岁开始。

那时候北京还有胡同,每个清晨每个夜晚,挨家挨户门前一边一个的小石头狮子,破旧的木头门槛,屋顶瓦片上铺满的草,随着季节不断变换的一枯一荣……还有清晨煤炉子里冒出的热腾腾的饭香……时常路过卖小零食的三轮车,还有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叔叔,那袅袅的炊烟……

宁野和沈家碧从五岁开始就认识,是邻居,他们总是一条胡同一条胡同没完没了地疯跑,像上足了发条的小火车。宁野的外婆死得早,他经常跟着妈妈去给外婆扫墓,沈家碧跟在他的身后,就像个小尾巴。

宁野的外公是个布料生意人,早年非常风光,外婆就一直跟着他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后来外公的生意不太顺利,且英年早逝,只留下外婆一个人带着宁野的妈妈还有满屋子的布料。她们便从那座名曰“锦绣亭阁”的漂亮的大宅子搬到了这条劳动人民居住的小胡同里,宁野外婆没日没夜地流眼泪,除了想念他的外公就是悲哀这从来没过过的穷苦日子。从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人逐渐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丑婆子,邻居看她一个人带着宁野的妈妈很艰苦,于是陆续有人介绍去她们家买布料做衣服。

宁野的外婆从前是大家闺秀,虽然从来没有工作过,但学过刺绣和缝纫。宁野曾偷偷地翻出了外婆年轻的时候给他妈妈绣的一对鸳鸯枕巾,一针一线,鸳鸯身上的每一片羽毛,就像工笔画画出来的一样。外婆的眼泪总是一遍遍地打湿枕巾,一对鸳鸯戏水枕巾,倾注了她对女儿将来幸福的期盼和命运的苍凉。

眼泪流得半瞎,宁野外婆渐渐地把刺绣和缝纫的技巧教给了他的妈妈。后来他的妈妈在胡同里开了个裁缝铺子,手艺好,邻居街坊做衣服都爱去她那里。经人介绍找了个工厂工人嫁了,宁野的爸爸人品敦厚老实,外婆在悲哀了大半生之后终于放心地撒手人寰。

宁野是遗腹子。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宁野的父亲工伤被锯掉了一条胳膊,伤心过度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最后死在了雪地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宁野的妈妈没有哭,寒风刺骨的风雪天挺着大肚子把他父亲送到火葬场火化了,甚至连一处墓地也买不起。街坊都说这家子可别再出闺女了,克夫的命谁敢娶啊。宁野的妈妈一句话都没说,拿着工厂的补偿金愣是把宁野生了下来。

宁野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宁野和家碧就扯开这些花布披在身上,他扮王子家碧扮公主,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自得其乐。有时把花布弄脏了,宁野妈并没有责骂他们,还给沈家碧缝了一件小花袄。她当时乐疯了,每天都穿着那件白底粉花的小棉袄去他们家玩。连续穿几天越穿越脏,妈妈让她脱下来洗时,她整整哭了一天。

孩子中有一个高高瘦瘦总爱找茬和宁野打架的男生,比他们大几岁,叫陈洛宇。

洛宇的爸爸陈梓国辞职下海之后,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他们便举家搬走了。洛宇一家搬走的那天,他们几个小伙伴站在家门口,羡慕地看着无比气派的香槟色凌志几乎占满了半条胡同。

那时凌志还没有改名叫雷克萨斯,洛宇说他还是喜欢凌志这个简洁有骨气的名字。

沈家碧也是个苦孩子。

家碧是打根儿上起的苦孩子。她的外公曾经是到处招摇撞骗的混子,谁都讨厌他。而她的外婆,是由于某些被强迫的因素下嫁给她的外公的。大人们说起别人家长里短的时候,总是很隐晦,但能听出来,那时的女子失了身,就不可能再有别的男人会要,于是痛苦不堪地嫁给了她的外公。

家碧的外公酗酒成性,她的妈妈一出生就是残疾,下半身神经萎缩。外公一看是个女孩又有残缺,从小就没给过她一天好脸色。喝醉了就打她,她妈妈下半身动不了,有时从椅子上摔下来,就那么趴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外婆看着心疼,会扶着她妈妈起来,家碧的外公就连她一起打。

家碧是抱来的,随她母亲的姓。

家碧外公死去那天,她的妈妈连一滴眼泪都没流,看着棺材车走出胡同的时候,竟然拍手笑了。当时幼小的家碧就站在旁边,望着这一切不知所措,也许她根本就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婆也相继走了,家碧的妈妈不能走路,每天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家碧从记事起就没听见过家里的脚步声,只有轮椅的吱吱呀呀。她的妈妈和宁野妈一起盘下个裁缝店,两个苦命的女人相依为命一般。家碧和宁野从此便开始形影不离。

家碧的妈妈一辈子都没嫁过人,邻居看她一个残疾人带个孩子生活不容易,有人也好心地给她说媒,连拉板车的看见这样的母女俩,都摇摇头不同意。家碧妈看这光景,也不想让女儿将来受气,于是自己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洛宇对我说,他们三个人小学和中学,都是在一起上的,他比他们两个高几个年级。

洛宇的爸爸天天都会在学校放学的家长指定接送地点接他,开着他的香槟色凌志。每一个跟他坐过同桌的女生都会喜欢他,似乎走出了那条小胡同之后,他的脸蛋越来越好看,头发呈现出很洋气的深棕色,貌似也变得越来越有贵族气质了。

他对我坦言那时候他挺喜欢沈家碧的。“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我问道。他笑了:“年纪小嘛,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却忽然特别心疼他。

洛宇还是会对家碧吃醋,而家碧好像也开始注意他。有几次放学后他们俩一起等车,学校对面有一个名人俱乐部,富丽堂皇的,外面停的全是世界顶级名车。他们俩就站在俱乐部外面的树荫下,等陈洛宇的爸爸出来开车时,他们才挥手道别。他们住的小胡同离学校很近,甚至能看见家碧跑回家的欢快神色。

“我走了,拜拜。”陈洛宇转过头对家碧说道。

“嗯,拜拜。”

“哦,对了,周六爸爸妈妈带我去北京游乐园玩,你也一起来吧。”

“好哇。”

家碧欢快地答应着,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憧憬。她强烈地盼望着那个周六的到来,整整一周的时间心里像野草疯狂在生长,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她甚至在考虑该穿哪件衣服梳什么样的头发好,连阴天都变得无比晴朗起来。

那个周六他们玩得很开心,陈洛宇的爸爸妈妈还给家碧买了一只大棕熊玩具,她受宠若惊地抱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毛绒玩具,第一次有种被人疼爱的幸福感,这样的幸福感绵延不绝,可惜只是求不来的奢侈品。她不知道莫名的冲动是这次出游跟陈洛宇玩在一起的开心造成的,还是因为他爸爸妈妈对她细节之处流露出的家人般的疼爱。

最初涌动的这种别样的心绪是为了陈洛宇不是宁野,可他们彼此并没有互相道出喜欢,连过节送的贺年卡都是隐藏在相似的一堆中跟别人并无二致,是小熊图案的所有的都是小熊的,圣诞树的就全是圣诞树的,连让别人去传“陈洛宇喜欢沈家碧”或者“沈家碧喜欢陈洛宇”的机会都没有。既然流言蜚语无迹可寻,他们便很放心地享受这年幼的这无知的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身旁的宁野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钻进了他们家经久阴暗的小屋里。

家碧妈要去东北。男人是东北的,说要回老家。

正值北方冬天干冷干冷的,家碧妈在胡同口坐了好久,大风灌满了鼻子和嘴巴,她快要喘不过来气。扭身转着轮椅,把头埋在了身体里用力地艰难行进。家碧站在家门口,看见了苍老的母亲满脸皱纹,苦难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看着母亲狼狈的身形,她忽然觉得无比心酸,却又迈不动脚步来帮助她。

四目相接,家碧妈问道:“跟我们走不?”

家碧用全身最大的力气大喊:“我死也不走。”

家碧妈知道,无论在哪里日子都不会有任何指望,不会跟幸福哪怕挨一丁点儿的边,对家碧她不能说不爱,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把她寄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亲戚家。

4

小学毕业后,他们几个就近被分配到了附近的中学。上学的第一天家碧就和同学打架,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躲在男厕所不敢出来。没想到身体瘦小的家碧竟然发出那么大的能量,一脚踹开男厕所的门,揪着那个男生的衣领子就往外拽。其他正在方便的男生吓得提着裤子就跑了出来。

老师扶着眼镜从办公室快步走了出来,把她叫到办公室去训话,许多好奇的同学把耳朵抵在门上偷听。“上学第一天就打架,真不像话,叫你父母来一趟吧。”

“我没有父母。”沈家碧声嘶力竭地喊,让楼道里的风都偏离了方向。

这件事被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在津津乐道,家碧把头发整得一丝不乱地回到教室,所有的同学都在看她。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坦然地回到了座位上。家碧暗得发紫的嘴唇一直在抖。她使劲抿了好几次,可是仍然没有停止发抖。她一直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背,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不少同学正在用奇怪或者鄙夷的眼光注视着她,这让她极其不安,然后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趴在桌子上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臂弯里,这个动作无疑把自己等同于一个异类。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心存一丁点的侥幸老师能问她一句沈家碧你怎么了,可现实是老师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节课就好像班里并没有沈家碧这么一个人。幼小的家碧,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是那么用力地掩饰自己的畏惧与难过,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适应如何抵挡。

只有宁野转过头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淡淡一笑:“他们说我是野孩子。”然后安慰似的对他说,“没事。”

新学期全年级第一个处分,给了宁野。

那个和家碧打架的男生被宁野打成了胃出血,他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次扇了疼爱的儿子一个耳光。住院费他们根本赔不起,整条胡同都知道了这件事,邻里街坊一起帮他们凑齐了钱。交钱的那天,宁野妈一句话都没说,有耻辱,有不甘,有悲愤,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全校通报批评以及留校察看后,宁野整个人都泄下气来。课间时他总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神情呆滞,放学后就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看人打篮球,踢足球,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参与其中。他想好好学习,将来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母亲实在是不容易,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内心的折磨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受困的小兽一样。

但是从此,再也没人敢叫家碧野孩子。

洛宇说,他看见了宁野和沈家碧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