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盖弥彰
巴黎的细雨阴中带毒,这很符合我的心境,惨烈又不失庄重。
1
宁野不安分了,他最近给我MSN上的留言越来越暧昧,没事做的时候我也会回复他,甚至也开一些含混不清的玩笑。
转眼中国的春节到了,学校并没有假。我接到了爸爸妈妈从北京打来的长途,那边正值晚上大伙围在一起吃饺子的光景,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电视里春节晚会的相声小品声不绝于耳,我的眼泪就跟爆竹声一样狠命地掉了下来。
“喂,小希,你不在,我们可以把你那份饺子吃了!”我爸在电话里说道,“真开心。”
我爸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耍宝来掩饰对我的想念,他从来不说。我妈一直都说他没正形,在我面前一点父道尊严都没有。我知道我爸不想让我难过,他就想让我好好读书毕业赶紧回北京。
“你跟那个保罗怎么样了?”我妈一针见血地问道。
“……呃……还那样儿……”我答道。
“还哪样儿?当初我就提醒你,如果喜欢人家的话就好好交往,”我妈严肃地说道,“没意思的话,就别有事没事找人帮忙,麻烦人家,老让对方误会你会很被动。”
我妈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总是永不知疲倦地细数完我的缺点之后,还提醒我吃饱穿暖问我生活费还够不够不要委屈了自己。
刚挂了电话又响了。
“喂,是我,你下趟楼。”
是宁野,他竟然在大春节地跑来巴黎,他是脑筋不正常了吗?
我仓皇地跑下了楼,宁野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那里,胡子拉碴,眼神疲惫。
“小希,如果你还是单身没有男朋友的话,我想了想,不如我们在一起吧!”宁野喘着粗气说道,却一点笑的表情都没有。
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跑来巴黎。我以为我们再不会相见,我以为他上次打电话说他跟沈家碧分手只是普通的寒暄。
可我已经不再是大学时那个对他痴迷不已的储希了,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过往的一切都已是浮云。
可是,转眼我便在对面看见了陈洛宇打开他那辆老式雷诺的车门,走下来的是沈家碧。
巴黎其实很小,没有什么是可以隐藏的,总会欲盖弥彰。
陈洛宇也看见了我,我们四个人隔着一条街,尴尬地相对无言。陈洛宇望着我,皱了皱眉,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解释。之前那个圣诞夜晚到底算什么?给我的补偿还是屈辱?
“你看,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宁野对我说道,“这下你相信了吧。”
我没有给宁野答案,我本来想要很肯定地拒绝他,可是看见了陈洛宇和沈家碧之后,我犹豫了。
过了春节我跟着几个留学生出去旅行了一次。首站是罗马,第一印象就是我觉得当初我应该选择来意大利读书,这里的气氛安分得让我的心情一片大好。不像在巴黎的时候,空气裹卷着一切好的坏的一股脑往我的胃里灌,几乎让我招架不住。
可是罗马不会这样,尤其是罗马老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比如在工作闲暇出来溜达溜达四处逛逛,在斗兽场对面的冰激凌店喝一杯咖啡或者悠闲地吃一客黑巧冰激凌。我想给自己一个忘却的理由,可我还是在落日的余晖中想念起陈洛宇的脸。
陈洛宇欠我一个解释,我忘不了圣诞节那晚那么甜蜜的感动。可是,即便他不向我解释什么我依然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能把自己像摊烂泥一样扔在巴黎的街角。我给自己找了一份课余的小时工,在百货公司卖洋酒。
工作时间是在下午的课后,我把课本放回公寓就要匆匆忙忙地赶到工作的地方,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百货公司位居一个著名红灯区的旁边,外面总是有三三两两衣着暴露抽着烟的站街女在拉客,浓烈得已经失去本来面目的妆让她们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我的头儿安妮让我穿晚装,纯黑色露背,还要绾一个优雅的高髻。这副打扮真是太不适合我了,让我感觉自己完全被锁在一个狭小的躯壳里,动弹不得。可严肃得不苟言笑的安妮一定要让我这样,她也是这副打扮,说要让我们尊重每一位顾客,首先一点就是让对方有一定的视觉享受。
第一天我匆匆忙忙地给自己化了个妆,照了照镜子觉得还OK。可安妮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尖叫了起来,连忙把我推到一边说道:“不行不行,你这个样子像个妓女,口红的颜色不对,太鲜艳了!难道你从来就没修过眉毛吗,哎呀乱七八糟的……”
我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我还是强忍着眼泪把之前的妆卸了,忽然发现眼睛红肿红肿的像两只核桃,擦什么样的眼影都遮盖不住。
安妮忽然拉开了帘子进来,双手叉腰地看见我正坐在椅子上抽泣。她平静地对我说道:“去学学化妆,另外,如果再这么娇气的话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了。”
简洁。干脆。
我终于体会到我之前的生活节奏有多么的缓慢冗长,我先前以为巴黎就是浪漫和慢生活的代名词,而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你在地铁里匆忙的脚步中会迷失,那种小情小爱的黯然神伤是不适合这个城市的脚步的。我根本不可能让整个巴黎围着自己一个人转,所以我只能硬起头皮去适应它。
大部分时间我接待的顾客都是从中国来的旅行团,在让我倍感亲切的同时也增生了一种无力感,他们有时会没完没了地怀疑,这其中中国的有钱人和暴发户最多,时常会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不停地询问我“你是哪一年来的?”“还打算回国吗?”“现在海归其实并不怎么值钱。”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作为一名中国人在这里受洋罪太丢脸了,而对他们来说巴黎这个地方无疑是用来享受的。
故乡的同胞逐渐把我变成了一个酒博士……每一种酒的配料,原产地,年份,保存多久的口感最好,什么温度和湿度保存,这些都让我钻研了很久,我觉得这些东西早晚都用得着,但却很少有机会去讲。因为大部分的人只是喜欢洋酒高昂的价格带给他们内心的富足感而已。
事情好的一面是,我的法语让我逐渐融进了这个城市,无论是看广告还是报纸我都没有问题了。我觉得这有一部分是拜这份工作所赐,它让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为了这份薪水并不算优渥的工作,我还狠命地学了西班牙语和德语,而当我意识到我终于能用德语去应付一位要求苛刻的难缠客人时,安妮对我竖起的那枚大拇指是对我最好的奖赏。
为此我付出的代价有什么呢……原本就不算胖的我瘦了足足有十五斤,因为我很难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悠闲的时间来吃东西。另外我的近视程度也加深了,不戴眼镜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十米开外的距离我已然分不清男女来,没完没了地换隐形眼镜简直让我的眼角膜发疯。
另外一点的好处,就是我可以暂时忘记陈洛宇又飞到了哪个地方出差,身边有没有其他女孩伴随,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他的手机由语音留言变成了信号模糊,他有可能在上海的机场,在吃日本料理,在拉斯维加斯的地铁里,跟柬埔寨的女人调情,或者穿着宇航员的制服站在某个国家的火箭发射塔下,有时候我更会猜想他是不是跟沈家碧结婚了……这种无端的猜测和等待先是把我变成了一只深居简出的猫,而后我想更可能会把我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怨妇。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我真的不想放弃,我能强烈地感觉到陈洛宇是喜欢我的。每天下班后我都会留在我们的公寓楼下,偶尔碰见住在我们隔壁的小情侣,他们会很关心地问我在干吗,我说不出来我是在等住在我对门的那个男人,我也没有奢望谁会花时间来理解我和洛宇之间令人费解的关系。
那些天巴黎格外的冷,我就那么颤巍巍地跟个傻子似的站在我们公寓的门口,很多时间都是等住在隔壁的情侣逍遥快活完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有走。巴黎最好的也是最气人的地方就是随处都能看见成双成对甜蜜的情侣,而我却是时时刻刻都形单影只。
我们隔壁的情侣从外面吃过饭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女孩看见我冻红的鼻子尖叫了一声,然后让我赶紧回家,我说不用了,我还想待一会儿。
我翻出手机再次给陈洛宇打了个电话,这次却通了。
“喂,我是储希,你……现在在哪里?”
“……哦,我还在开会……”
我哽咽住了,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马路对面停好了那辆黑色老式雷诺,身上穿着圣诞节那天盖在我身上的那件外套。
“喂,怎么……喂……”他边过马路边对着手机说,然后抬头看见了我,便愣住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是我来到巴黎之后最冷的一天,告别青春期之后我第一次打心眼里为一个男人而歇斯底里。
面对这样的局面,我应该怎么办?
2
宁野没有回北京,而是报了一个去奥地利的短期旅行团,我想他大概在等我的回答。
那次尴尬的见面我们是怎么分别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只是继那个浪漫的圣诞夜之后,我们之间并没有朝被我们两人设定好的那个方向发展。
这让我失望万分,却也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约陈洛宇来我的公寓吃晚饭,我跟安妮请了半天假提前下班去采购,亲手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做菜,我想要给他留下一个温暖如家般的印象。也许他会因为一顿饭而对我难以割舍,我自我安慰着,心里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个概率究竟有多大。
我忽然想起了《越人歌》中的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真悲催,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放下了女孩子的所有矜持,谁来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事情好的一面,是洛宇把我做的菜全部吃光了,坏的一面是席间洛宇很少同我讲话。
“好吃吗?”
“嗯,好吃。”
“这个牛排我还怕煎老了你不爱吃呢。”
“不老,挺好的。”
“你去哪里了?”
“慕尼黑,去那边开一个挺重要的会议。”
“你所有的会议都是‘挺重要的’!”我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哦,怕你学习忙,没想打扰你。”
我终于快要崩溃了,这种谈话越来越像发生在在一起时间久了感觉乏味的情侣之中。可我们根本就不是情侣,我甚至还在苦苦等待我们能成为情侣的那一天,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买菜,回家搂在一起看文艺片看恐怖片,在塞纳河边接吻回北京的西单照傻不愣登的大头贴像中学生一样塞在钱包里……可这美好的愿望在如上的谈话中逐渐变成被揉皱的一团废纸。
“洛宇。”
“嗯?”
“没事,我吃饱了……”
我狠狠地扔下了那枚银质叉子,任凭它在桌子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我忽然有种冲动很想把它插在洛宇的胸口上。难道他不懂我的暗示?这还能叫暗示吗?这简直就是把我的心事向他袒露无遗了。其实感情大部分都是这样,女孩已经把暗示做到了明示的地步而男孩依然没有反应的话,那么只可能有唯一的答案。
陈洛宇,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家碧,”我说出了这个名字,它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在啃噬我的心脏,“是你的女朋友吧?”
“希望,以后我就叫你希望。”陈洛宇匪夷所思地说道,“储希,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带给我的感觉,你能够给我希望。”
“陈洛宇!”我大声叫喊着,他从来不正面回答我关于女朋友的问题,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家碧是我大学同学的女朋友,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我说着,不想再逃避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再当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隐藏着的第三者。
“大学同学?你是指……”
“要不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说道,“好不好?我会把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删除,要不你搬家要不我搬,我们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储希,”半晌过后陈洛宇阴沉着脸答道,“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说是我认为这样对你会好一些,我觉得这对我们两人都会好一点,在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这是什么狗屁理论?!”我喊道。
“我想把这些事都解决好了,再找你。”洛宇安静地说道。
“解决?解决什么?”我问道,“……是不是你们已经结婚了?还是……她有了你的孩子?”我无限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其实这根本用不着想象,这是很多狗血电视剧里都有的情节。
“储希,你想到哪儿去了。”洛宇说道,“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好吧。”我答道,“洛宇,我真的不想逼你。你真的……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
“……不是的……”
洛宇没说完我便摆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我很冷静,真的,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冷静。也许我从来就没被你安排在你的生活里,有我在和没有我在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储希!”
“洛宇,我想通了……”我答道,“我们都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很好,离开周皎的时候我很好,现在我依然很好。”
我没有跟他大吵大闹摔门而去,我到底算是他的什么人呢?朋友?每当我们遇见不能确定的关系时,都会觉得双方是“朋友”,然而我和洛宇只能够在“朋友”这个关系上停止不前了。
巴黎的细雨阴中带毒,这很符合我的心境,惨烈又不失庄重。宁野旅行结束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要跟他回趟北京。再请假我或许就拿不到学位了,可是我没办法想那么多,这个学位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当初执意要来巴黎,我以为我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得到我需要的东西,它是巴黎也好是纽约也罢,甚至是上海是广州都无所谓,只是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陌生的地方可以帮助我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它是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