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可以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趣味的一个。他可以用铅笔屑做各种造型的小人,还会用美声来唱中国的京剧,尤其是在他摆脱了婚姻的束缚之后像匹脱缰的野马般,在油画的创作上也产生了不少灵感,甚至陆续有一些商人愿意出挺高的价钱来买他的画。他说这些灵感全是我带给他的。
原来他就是那个曾经递给我一枝玫瑰花的街头卖艺人。我在他的相册里发现了我的几个不同角度的照片,我确信当时我在谈及沈家碧和宁野,他拍摄的角度是往斜下方而行的,能看出我寂寞的表情来。把我的神态捕捉得如此温柔细致,这是我着实没想到的。
每次去保罗家吃饭的时候,路易丝都会满心欢喜地拉着我的手看他们家族的照片,大部分是年轻的黑白的。她讲得最多的是她死去的丈夫,也是一个油画家,保罗长得很像他的父亲,眉眼之间都有一种温情,能让女人一下子陷进里面。路易丝经常会轻轻爱抚着照片中丈夫的脸颊,就好像他依然在自己身边一样。
我能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一种名叫“爱情”的东西来,带着很浓的温暖,我这么告诉自己,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路易丝的中文并不算太好,口音非常重,仅会的那些中文也是保罗的前妻教的。有时跟她聊天会有一些费劲,大概是我的法语依旧不是很过关。偶尔听着音乐时间便已经很晚了,保罗送路易丝回家的时候总会捎带上我。
“我与阳阳在一起差不多有九年了。”在把我送回公寓之后,保罗又在我的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说道,“真漫长啊,你说对吧?”
“你这个语气真像五十岁的老头子。”我戏谑道,“你又哪根筋搭错了?”
保罗笑了一下,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打开了我的音响选了一首艾薇尔的歌,然后催促我去洗澡,这个提议有点怪异,就像是某种含混不清的暗示,但是我没有多想,告诉自己他大概已经走了。我洗完澡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保罗忽然站在门后顺势搂住了我,吓了我一大跳,他却把嘴唇温柔地贴了过来。
“储希,你可真美。”他贴在我耳边说道,我湿漉漉的头发滴了他一胳膊水。
“你疯了吧!”我颇为扫兴地推开他说道,心里却怦怦跳个不停,我不得不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从背后温柔地拥抱着我,对我说“你真美”这样的话。
“我是疯了,是你让我疯了的。”保罗把我的身体转过来说道,“我们就不能试一下吗?”
“……试一下……试什么?”我警觉地问道。
“谈恋爱啊。”保罗说道,“你不可能对我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他急匆匆地捅破了那层我以为永远都不会捅破的纸。
这点我承认,我对他不是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的。他长得帅,有一个好看的臭皮囊,能够包容我所有任性无理取闹,骨子里是天真烂漫很孩子气的家伙,他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北京土话也基本都懂,我们两人在沟通上完全没有问题,而且我很明确地知道他是单身,这点对我来说真的是极为重要。
“……我……我没有……”我答道。
“你停顿了,”保罗说道,“说明你犹豫了,你也不清楚自己对我的感觉,我说得对吗?”
“别这样,保罗,”我转过身说道,“你吓着我了。”
“储希,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保罗说道,“我们两人在一起多开心。”
“那是朋友之间在一起的开心。”我解释道,“你知道,我在等一个人的答案……”声音微弱得几乎连我都听不见。
“好啊,你可以等,”保罗说道,“在你得到那个答案之前,我们就不能试着谈场恋爱吗?毕竟现在,当下,你等的那个人没有给你任何答案,你干吗要委屈自己?”
他说得对,洛宇没有给过我任何答案,而我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耐心来等待他,一个月,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我为什么要那么傻?也许他真的已经结婚了,或者是个江湖诈骗犯,直到今天我对他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可是每当一见到他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立刻消失,我已经被他迷得团团转了,彻底臣服在他面前,可我却连一个想要的答案都得不到。
我没有回答,任由保罗搂住了我,他的鼻子开始在我的脖子周围摩挲,他的鼻尖是冰冰凉凉的,蹭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保罗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道:“储希,你对我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这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唇甚至碰到了我柔软的耳垂,我的心一紧,那是我最敏感的地方。有挑逗的意味,我不得不说保罗是个调情高手,不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让我浑身发热了,他搂着我腰的手开始慢慢往下滑去,用很紧实的力道。
我不知道这其中赌气的成分有多大,肯定是有,但是就在某一个短短的瞬间里,我还是不想就这么沉沦下去。
这不对,我的心里咯噔咯噔的,我没办法让这一切再继续下去。我轻轻推开保罗,把门打开对他说道:“对不起。”
保罗没再强求,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人瘪了下去,但他还是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说道:“如果改变主意了,马上打电话给我,我会第一个赶到。”
很像当初我拒绝周皎对我发出的身体上的攻势,我不能接受那种不是水到渠成的关系。我所说的“水到渠成”,绝对不是他们其中哪个单方面对我的强势攻击。我的心就像打鼓一样咚咚跳个不停,那个夜晚我哭了,为我这二十多年从未有过一次完整且美好的爱情而难过。
窗外透着哈气是人们在放烟火,四处张灯结彩白雪皑皑,对面商店的橱窗贴满了一个个对着我微笑的雪人和麋鹿,还有成双成对的情侣们手拉着手一起站在雪地里新年倒数。我却觉得特别心酸。
5
圣诞夜,我靠着窗户边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打着哈欠,周皎和珍去一个舞会狂欢了,那个舞会没几个我认识的人所以我没有跟过去,这种孤单的感觉就像我从娘胎里带来的一样,从脐带里汲取的那些血液因子,全部充斥着孤单这两个字,时时刻刻都伴随着我,无论身边有多少人都改变不了。
我脱了睡衣,换了一件很长的白色衬衫,光着两条白白的大腿,甚至想在这个圣诞把自己给冻病了。
我哭累了很想一觉睡过去什么都忘记,可我不想辜负这本该浪漫无比的美丽夜晚,怕一睡着就会结束这一天。我满脑子都在想正在法兰克福开会的洛宇现在在做什么,身边都有谁,会不会有别的女孩子陪伴,他会不会勾搭上某个金融界才女,两个人正在共度良宵。
晃晃悠悠,在凌晨时分我的手机响了。“……喂……哪位……”我困得没有睁开眼睛看来电显示。“喂,储希,你在哪里?”对方声音低沉地问道。
我擦干眼泪激动万分,脑子里忽然有了知觉,是陈洛宇。“我……我在家呢……”我匆忙坐起身回答。
听出了我声音的颤抖,洛宇赶忙问道:“储希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样?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我强忍着哭摇头答道,说话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的了。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哭了大半夜还是没能停住,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平复心绪,“洛宇,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把门打开。”陈洛宇在电话里说道。
我一愣,心里慌乱无比,心脏就快要跃到了嗓子眼,我赶忙跑到了公寓的门口打开门。陈洛宇抱着一大捧玫瑰花站在外面,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外套,戴着他那像毛毯被子一样宽大的围巾,头发和衣服上全都是未融化的雪,一边哈着气一边对着我微笑。真是一个莫大的惊喜,他竟然赶回来陪我过圣诞节,他说过他赶不回来的。
“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
我笑着,却控制不住地对着他放声大哭起来,脑袋斜磕在门框上,他把我扶起来,托着我的脸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摇着头,靠在他身上继续哭,把他的大衣弄湿了一片。待到我稍微平静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上身只穿了一件长款白衬衫,下面光着腿站在他面前。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他没有多说什么,把外套脱下来套在我的白衬衫外面,他静静抚弄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紧紧地塞进了自己怀里。
“储希,究竟发生什么了?”洛宇温柔地问道,“你为什么哭了?”
“你呢?”我没有回答洛宇,我怎么能告诉他因为我想等待他的答案而拒绝了一个真的是很好很好的男人,等待会让每一个女孩变成小委屈,“你在德国有没有遇见好女人?”
“好女人?”洛宇想了想,“有啊。”他点了点头。
“她是谁?”
“她呀……”洛宇想了想说道,“是美国去的学者,哈佛大学经济学和法学的双硕士,探戈跳得特别棒,而且……”
“而且什么?”我警觉地问道。
“而且她身材还特别好!”洛宇笑着答道。
“那你怎么不去陪她过圣诞节!”我扭过头说道,“你赶紧走吧,现在飞过去还来得及!”
“……我倒是想哪……”洛宇说道。
“那你快去!”我推着他说道。
“还是算了,”洛宇说道,“她有她的先生陪呀!”
“什么呀……”
“她都四十岁了,还有两个儿子,”洛宇笑道,“是这次年度会议主办方的负责人。”
“你真讨厌!”我吸了下鼻子嘟着嘴说道。
“啊……原来你真会吃醋呀!”洛宇说道,一下子仰面躺在了我的床上。
“真会臭美!”我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快点起来,把我的床单都弄脏了!”
“那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了吧?”
“我不想说。”我答道,“跟你一样,我也想整天都装神秘,让你想问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的性质跟你不一样。”洛宇坐起身说道。
他看着我,他的瞳孔在圣诞夜晚显现出一种很好看的深蓝色,我赶忙把自己的视线移开,怕一旦陷进去就再难以自拔。
“……我知道了……”洛宇说道,“你是想我想的。”
我一脚把他踹下了床,他想要再扑上来,我便使劲在床上跳,一次一次把他踹了下去,他想要抓住我的腿,我像兔子般躲开,被他搔得浑身痒痒咯咯直笑。我们两人笑得就像两个小孩子,天真无邪,我恍然看见了儿时和小伙伴堆泥堡爬沙丘,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还抹着鼻涕傻呵呵地对着乐。我们没有那种暧昧得让人脸红的成年人之间的身体对抗,因为想好好呵护,进而不想让它烧得太烈,我由衷地希望我们两人都是这样想的。
圣诞节真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把我从思念和孤单中解救了出来,我承认,之所以会孤单就是因为心里有思念存在。
“你真的没有想我?”洛宇问道。
“你是谁呀?你姓啥名谁?”我说道,“我为什么要想你,真逗!”
“那行吧……”洛宇说道,然后假模假式地掏出了手机乱按着,“那我看看,乐意陪我过圣诞节的姑娘排队起码能从这里排到地中海沿岸,我可再也不找亚裔姑娘了,太容易口是心非,从来不说实话,我找一个非洲大妞儿陪我过圣诞!”
“你找啊你找啊,”我说道,“找一个特别生猛的,你看你这小身板有没有福气消受!”
“哟……哟哟!”洛宇合上手机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没福气消受呀储希,哥们儿咱可是练过的!”
“还练过呢……练过什么?”我对他一翻白眼说道,“被别人练过吧!”
“你竟然不信……”洛宇笑着说道,“我得让你见识见识我身上的肌肉,能吓死你……”正说着洛宇便要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
“啊!”我大喊了一声,赶忙用双手捂住了眼睛,然后一边使劲踹他,“你赶紧穿上,臭流氓!”
“哈哈哈!”洛宇大笑,我张开手看见他只是吓唬了我一下,“我确定,是不会有男人敢欺负你这样的烈女的!我放心了放心了……”他说着揉了揉屁股,“疼死我了,你下脚可真狠!”
“你活该!”我说道,“你在别的女孩那里脱惯了衣服,你可别在我面前脱!大流氓!死色狼!”
“嘿!我在谁面前脱惯了衣服呀?”洛宇说道,“你倒是说说看,把我说得跟同性恋酒吧里的小白脸午夜牛郎一样!”
“你有这个潜质。”我点了点头说道。
“那等你发财了可得来光顾我呀,”洛宇耍贫道,“我等着你为我赎身!”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真有那么点假戏真做的意思。
珍和周皎大概在那个舞会上玩疯了,他们两人只要参加什么聚会通常当晚都是不会回家睡的。他们两人给我打电话一起朝话筒对我说:“圣诞快乐!”我一直挺羡慕他们两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结伴在一起,羡慕得有点嫉妒,可今天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我终于也有了一个人陪伴我,不管未来如何,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起码此刻有他在就好。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只看重过程不看重结果的人,我很在乎结果,从来都觉得没有结果的过程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可直到遇见洛宇之后,我脑子里想的,只有抓住每一个过程,把它们变成我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至于结果,只能听天由命。
那天晚上我和洛宇两个人坐在我公寓的床上,看了一夜的雪花飞扬。我哭痛快了,笑得腮帮子直抽筋,然后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可是我睡得很轻,可以感觉到他轻微又温热的呼吸。他把我冰凉的腿捧在怀里,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储希你怎么这么瘦呀,真让人心疼……”
我半睁着眼睛望着他送我的那一大捧玫瑰,真希望这一瞬间可以永恒定格,一直静止在原地。
我没问他是否要去陪女朋友,我没问他他的女朋友是否就是沈家碧。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耀眼夺目的阳光把昨夜所有的疲倦和伤心一扫而尽。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陈洛宇的外套盖在我的身上,他在厨房留了张字条,被他为我准备好的早餐盘子压在底下。我笑了笑,他的字不像他的人那样好看有型,歪七扭八大大咧咧的。
我的心情一片开朗,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初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想要托付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