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的深处,谁播下一颗光明的种子,灯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不知是用熊熊的渴望还是用灼灼的希望又一次把灯火拨亮。
灼灼灯火灿灿地亮着,明亮而辉煌。
有时浓雾弥漫夜空,有时淫雨拍击夜岸,无论是弥漫的浓雾使夜暗得幽深,还是无涯的淫雨使夜黑得深沉,这盏灯火依然亮在窗口,灼灼光芒在深得像海的夜里一层层扩散,战栗着传得远远……
不是么,那印在坎坷泥泞路上的脚印,那走在崎岖山路的脚步,那飘在风雨夜中跋涉的歌声,多少人在为寻求那一盏灯火呼唤,背负许诺,来不及与梦作最后一瞥,就匆匆摸索着走上奔向延安的路。
是的,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延安窑洞的灯火,人们说那是一颗最亮的北斗星。
毛主席种过的地
远远望去,在这一条川沟里,这一块黄土地是最普通的一块黄土地,待我走近时,立在地头石碑上的几个鲜红的大字不仅鲜亮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里,这块普通的黄土地不再普通,且富有象征意义。
是的,这是毛主席当年种过的地。
女讲解员清亮的声音,描述着那动人的一幕—一
那是延安最艰难的日子,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湖南汉子来到这块土地上,举起镢头翻动板结的黄土,然后用他那握笔的手播下一颗颗种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一把镢头在这块地里挥动,千千万万把镢头也随着举起;一把种子在这块地里播下,千山万岭也萌生一片片新绿,终于,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中国革命,脸庞开始有了高粱一样红润的颜色……
历史,终于认识了毛泽东,原来竟是一位种庄稼的好手。
是呵,这个来自韶山冲农民的儿子,一生似乎都在忙着农事,忙着拓荒,忙着播种,忙着耕耘,而他以小米加步枪、用农村包围城市当是他种得最好的一茬庄稼。
延安革命纪念馆的白石战马
蹄声远去了。
是来这儿小憩么,白马啊!瞧你,雄壮的肌肉鼓胀力的锋芒,狂飙似的鬃毛似要卷起岁月的烟云,头颅昂起亢奋地遥向天空打着响鼻,前蹄高高扬起是不是随时准备让骑手纵身跃上马背作又一次远征……
想起战争,我的血管里涌动着一种子弹呼啸的声音,于是我问白马。
白马潇洒地伫立,不语。
啊,当年剽悍的白马,如今变成了石雕,变成一页供后人阅读的战争断代史,白马呀,如果你能复活,你能告诉我——
毛泽东,这个伟大的骑手,当年转战陕北是用什么样的缰绳将你流浪而自由的灵魂驯服手上,然后镇定自若,跃马扬鞭,驰骋在烽火连天的疆场,指挥战争之神?!
一辆纺车
静静伫立,伫立在延安革命纪念馆里。
安详的神态,婉若一位有些衰老的美妇,而她那组成朴素躯体的车架、轮叶以及铁质的锭子沐浴岁月的风云之后,依然光洁而纯粹。
骤然,我想起堆放在我家老屋阁楼上的那辆纺车,想起我的老祖母坐在如豆的灯盏下纺线的情景,那摇动的车轮、那旋转的绽子,随着老祖母那双起伏的旋律抒情般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把岁月的艰辛与生衍的勤劳演奏得和谐而优美。
女讲解员清脆的声音,将我从流逝的岁月拉回,她说:这辆纺车,是当时延安成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不知是一位将军、一位部长、一位教员、一位士兵、还是一位诗人留下的,在当时,纺车,就跟战斗用枪一样,是一种战斗的武器。
我理解了武器的涵义。是的,这纺车纺出的纱啊,以其纯净、质朴与温暖,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重重封锁,使衣着单薄的延安度过了一个最寒冷的冬天……
如今,面对这辆静静伫立的纺车,我无法不歌颂无法不怀念她以及无法不歌颂不怀念那个与她共生存的年代!
火柴
那个漫长的黑夜早已过去,而亮在黑夜眉睫的那一粒火种至今叫人不敢忘记。这不,在延安革命纪念馆里,是谁留下一盒火柴一—一盒五十年前生产的火柴,骤然点燃我的思绪……
遥想当年,这红色的小小的木头,默默把最炽烈的光明藏在最不为人知的暗处,而当风雪裹着寒流步步逼向延安时,它便大笑着狂歌着将燃烧的灵魂爆响,以生命之光冲向黑暗……
岂止是点燃南泥湾烧荒的篝火呵,
岂止是点燃抗日军政大学窑洞烛照《大众哲学》的灯火呵,
岂止是点燃桥儿沟排成光的队伍流成火的河流呼唤黎明的火把呵,
在延安,一根燃烧的火柴,是一团升腾的火炬,是一杆飘扬的红旗!
目光又一次抬起,我凝视着火柴,这已渐渐被打火机代替渐渐被人们淡忘的火柴,使我想起一个人,想起他刚毅的脸、铿锵的语调、坚定的手势以及他那贮藏着爰与火的诗……
不是么,这个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在中国处在最黑暗的时候,他便将八百里井冈山制成一根火柴,贮成一颗火种。
他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草鞋
如今,草鞋实属稀有,你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尤其是像这样破烂的草鞋,且浸着淡淡的血迹。由于稀少而珍贵它只陈列在革命纪念馆里,常常傍着一条灰色的绑腿,向不曾经历过小米、步枪和草鞋的后来者,讲述一段革命的嶙峋与峥嵘……
当年,这草鞋很是气概。
那一双双草编的、麻编的、布条编的、葛藤编的,草、麻以及布条、葛藤混合编的草鞋,当它穿在一双双从牛棚、从矿井走出的粗糙的脚上,结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跟着一位从韶山冲走的农民的儿子身后,草鞋呵便踩着风风雨雨、泥泥泞泞、坎坎坷坷,踩着雪山、草地、沼泽、荆丛……跋涉在一条充满艰险与崎岖的小路上,于是,草鞋不仅仅磨砺了一双双粗糙的脚,也深化了一个粗糙的概念。
现在,草鞋默默地陈列在革命纪念馆里,像精神一样宁静,只是我不知道今天前来参观的人们,当他们用目光打量着这一双双浸着淡淡血迹的破烂的草鞋,是不是会听见草鞋沉重的跫音,以及想起这沉重的跫音跋涉的那一条充满艰险与崎岖的长征路?!
枣园红枣
啊,这是枣园的枣,粒粒可数。
没等我的手触动大红枣儿,一缕淡远的清香缓缓袭来,从淡远的清香和枣的色泽与形状里,我想象着大红枣儿丰满的果肉蕴含着丰富的营养和血红的元素,便有一股暖流涌动一种情绪流遍全身。
据说,当年那个住在枣园的湖南汉子,有一天漫步在枣园时突然发现枣园的枣如同有些贫血的革命面色有些焦黄时,便振臂一挥挥动镢头开凿一条幸福渠,让汩汩的渠水掺着他的心血浇灌枣园,从此,才有一粒粒大红枣儿像一颗颗丰硕的太阳挂满枣树枝头,温暖来访的客人。
后来,吃过枣园枣的人,都说自己是幸福的人。
是的,哪个来枣园的人不想分享这种幸福呢?
于是,我捧着枣园的大红枣儿,久久徘徊在枣园里,不忍离去……
土平台与一个士兵坐落在枣园后沟西山脚下,待我寻觅的脚步走近时,走近这个不怎么起眼的土平台,走近土平台的一行文字,骤然,我低下头来,默默念着一个士兵的名字,默默倾听,倾听那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声音……
一个烧炭的士兵死了,就仿佛一团燃烧的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像怀念一行燃烧的诗,诗人毛泽东在信手掂了掂泰山和鸿毛,便以诗的激情为一个普通的士兵。
一—一个曾经燃烧的生命作了一篇墓志铭。
后来,这篇墓志铭广为流传,以至每一个献身共产主义事业的共产党人读到它都会将它当作座右铭。
五十年后,季节依然会冷,知冷知热的人,总会怀念这个士兵,这不,当我来到延安,来到当年悼念这个燃炭的士兵的土台前,我就想起了炭。我知道那些死去的树木,死去的生命,暗含着人类的某种精神;我想起了炭火,那曾使裸露在严寒的延安温暖至今的炭火啊!
于是,我也以诗的激情,欲将这个烧炭的士兵燃烧的生命,以及他用生命点燃的炭火,诉说给记忆……
桥儿沟鲁迅艺术学院
是谁把这一座座窑洞的门锁死了呢,干吗不让阳光和歌声又一次充满它的空间。
此刻,我走在桥儿沟里,走进一层一层院落,透过斑斑驳驳的门缝,让视线穿越时间与空间,观赏着一页一页变迁的风景—一
哪是文学系的教室,真想拜访当年那些勇于走向延安街头的青年诗人们,听他们朗诵血与火的诗章。
哪是音乐系的课堂,当年那如白鹤翻飞在陕北蓝天里悠扬的信天游和火辣辣的翻身道情是从这儿唱响的么?
哪是戏剧系的露天小舞台,仿佛刚刚卸下了幕布,我看见兄妹开荒的舞姿,竟使不远处的圣母玛丽亚羞得无地自容。
哪是美术系的画院,待我回首,只见一座异国的教堂立在身边,一排荆槐树的树枝像是伴合着琴声在风中低诉着什么,蓦然,我想起了版画家力群的那一幅套色木刻。
…………
黎明的风中,记忆的风车仍在旋转。
是呵,历史不会忘记,岁月不会忘记,走过历史,穿过岁月的人不会忘记,就是我们这些仰望历史、追踪岁月的后来者也不会忘记,桥儿沟呵,延安的桥儿沟呵,你这中国革命新文艺的摇篮!
南泥湾
这就是南泥湾么?
这就是当年那群从山沟沟钻出来拿枪的汉子们用镢头和气死牛的力气开垦出来的南泥湾么?
这就是当年为使从乌蒙磅礴泥丸中走出的革命免遭饥寒交迫而提供小米、南瓜、羊毛和布匹的南泥湾么?
一座展示当年南泥湾大生产史迹的展览馆立在路旁,正张着大口,热情洋溢地为川流不息来南泥湾参观学习的人们解说昨天……
走出展览馆。
我独自立在川头,放眼望去,只见一垅垅麦田郁郁葱葱,一方方水田波光粼粼、一群群牛羊放牧山野,一辆辆汽车奔流川间,而更引我注目的是立在田头地垅里的一座座钻塔、井架……
抚今追昔,我的诗绪豁然开朗。
啊,南泥湾,一个能源基地。当年,为饥饿的革命提供金色的谷粒;如今,又为贫血的祖国输送黑色的血液。
于是,带着江南的风,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南泥湾》……
安塞腰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铿铿锵锵的乡情敲响的鼓点呵,
是结结实实的渴念敲响的鼓点呵,
是躁动不安的欲念敲响的鼓点呵,
就在鼓声骤然响起的瞬间,应着狂烈的鼓点,黄土山塬沉睡的太阳醒了,隆隆之中匆匆赶来,舞着道道光影,
在轰响的鼓面上狂舞。
此时,有谁昏昏欲睡呢?
鼓声昂扬的节奏,急切、犷放,每一声都是粗犷的呐喊,逼向天空,诉说黄土地萌动的青春。
鼓声激越的节拍,雄浑、深沉,每一声都暗示一次激烈的冲击,冲向岁月,沸扬陕北汉子灿然的憧憬。
此刻,鼓声自断裂的云隙砸落,越过崖畔浮起宁静的家园。不仅如此,当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汉子们尽情地腾踏家园的热土,尽情地舒展力的双臂将苍茫的世事、岁月的梦幻、古老的忧闷、含泪的吉祥敲击成一种雄浑昂扬的绝响,在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衍不息的黄土地上绵延不绝、起伏跌落,
鼓一种精神!
1992.5——9.延安——武汉.
西京览胜
骊山
是谁说,骊山是一卷漫长的史书,藏着多少风云多少梦幻,毫无疑问,烽火台是令人警醒的一页。
遥想当年,周武王伐纣,那牧野疆场的场面是何等威武、何等壮烈,谁能想到那血管里还流淌着周武王血液的子孙竟也和纣王一样荒淫无耻,仅仅为了那一个含怨的浅笑,竟擂响催征的战鼓、燃起报警的烽烟,一时间,火光烧红了颤抖的夜色,狼烟绾住了惊恐的太阳……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燧火愚弄了旌旗。
而当烽火台烽烟再起时,褒姒再也不能含怨浅笑了,横飞的血雨泼灭了烧得正旺的烽火,起落的狼牙棒,挑落了一顶一顶可笑、可怜、可憎的王冠。
玩火者自焚。
一个沉甸甸的传说,纵然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依然以深邃的警醒,从两千多年前顽强而悠远地活到今天。
泰始皇陵
有海人争渡,无春雁不回。
——王维《过泰始皇陵》
许是不甘心退出帝王宝座,生前威风凛凛呼八面来风,以虎狼之师,东向而击,包举宇内,无坚不摧,使六合归于一统,死后也要凛凛威风,率一支庞大的军旅,严阵以待,支撑起一座神秘的皇陵,以至高至极的尊严,与历史重峦叠嶂的峰峦相持。
谁知,那葬不下的兵马四处流亡逃窜,最后啸集大泽乡揭竿而起,天下云合响应……
罪恶、光荣、暴君、英雄,千秋功罪,谁与评说?!
三十七个春秋,七十二万子民的血汗泪滴,在这片深邃的黄土地上构筑的这座陵墓呵,两千年后,当我踏上二百九十级石阶,倚着残阳,倚着被岁月风雨剥蚀的墓碑,落照里,我眺望长安、眺望长城,
仍听见孟姜女低吟的哀歌……
秦兵马俑
1
永不回乡了。
本来,当齐楚燕赵韩魏的天空,沐浴烽火硝烟之后共照一轮泰月时,你们本可以解甲归田,荷锄归来后,坐在月下笑谈那辚辚战车、萧萧马鸣、狼豕奔突、鼓角杀声……
谁知你们又重新列队集结,目光依然那般冷峻,擎着戈戟、手牵战马,守着秦王、守着秦王朝最后一块领地,这一守就是二千多年呵,当你们从地下隆重隆重开出,摇曳二十世纪的风,竟摇曳成世界第八大奇迹。
2
不闻那奔腾的声声马蹄,也听不见那飞鸣的箭镝如风,那血战沙场的兵马,为守卫一个任性的亡灵,就这么列队站着,将生命站成历史,将血肉之躯站成艺术。
真想招来八面来风,给这支神秘的军旅一个旗语,唤他们出征,去作和平的使者,给全世界的国王、总统、首相、部长、将军……
解说战争……
鸿门
一座鸿门横在眼前,我没有骑马,我是坐着旅游车来的,当我走进鸿门时,只见刘邦一行人刚从马上跳了下来,走进鸿门,凛然而坐。
那不是范增么,只见他的目光深远而惊险,在项庄的剑锋上时隐时现,一闪一闪,逐使项伯拔剑起舞,两柄银锋相向而舞,如穿花的蝴蝶,惊得刘邦的心和那杯酒同时悬在空间……
樊哙和我并肩而立,目视项羽。项羽按剑而跽,不知是在欣赏他们项家这一老一少的剑技,还是在想你刘邦既然单刀赴会何不俯首称臣呢?
阿房宫遗址
怅然远望之后,我弯下腰来,拣起脚下的泰砖汉瓦,默默不语。
这就是阿房宫遗址么?真要感谢杜牧先生,感谢他以丰富的想象、新颖的比喻、瑰丽的语言,将阿房宫贮在历史的记忆里,使我们温故而知新。
真不敢相信呵,西楚霸王那一把大火,竟遮天蔽日,焚烧了三百余里……
不敢相信呵,可阿房宫二千多年前就被一把大火焚为灰烬。
火呵,自从天地间有了人类的出没,这世界便诞生了火。可是那些被后人誉为英雄的人们,为了表示自己与前朝势不两立,干吗要用火焚烧黎民百姓用血、用汗、用泪营造的辉煌,然后又驱使黎民百姓用血、用汗、用泪营造更大的宫殿,以炫耀自己的辉煌呢?
捧起秦砖汉瓦,我怅然远望,默默不语。
马嵬坡
贵妃小姐,你让我说些什么呢?
必然还是巧合,历史竟给你选择了马嵬坡,没有一池玉液供你临池照镜,没有骧宫仙乐供你身披霓裳起舞,没有流蜜的荔枝润你殷红的唇,也没有侍儿扶你无力的暖帐,只有一根素绢,冷漠无情地悬着。
那夜,蜿蜒西去的咸阳古道骤然断了,马嵬坡的大旗在夜风里低垂着呜咽,御林军的刀枪在月色里黯然失色,而那个曾经沉醉你多汁的爱里的男人,枉戴了一顶峨冠,竟眼睁睁望着你美丽的声音任人牵远,将恩爱绝于尺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