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远山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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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远山近水(4)

马嵬坡的夜月啊,请你作证:真是女人飘香的舞影撩动了安儿的虬鬓,竟使渔阳鼙鼓震塌了华清宫门么?!

被历史选择的人,将会选择历史。

一千二百多年后,当我来到这里,只见修葺一新的坟冢收容了飘落荒野的孤魂,而从坟冢伸出的枯草却在风里狂草着,愤愤不平!

乾陵

1

裸露着,就这么赤裸裸地裸露着,我来乾陵,最先映我的眼帘的就是这一双裸露的乳房一—高耸、浑圆、饱满而富有弹性。

是谁说,这裸露着的是一个女人难言的隐私,不呵,我说,这舒展的曲线,不仅流逸着温柔,不也很含蓄也很生动形象地舒展着一个女人生命的伟大么?!

因为这高耸、浑圆、饱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呵,曾经喂养了一个朝代。

2

姑婆陵。

祖父的姑婆父亲的姑婆我的姑婆呵,一代一代,就这么声声相应地称呼着,称了百年,呼了千年,也许还要称呼万年。

是慑于她的淫威还是感于她的德行呢?

无字碑前,我看见一个红衣少女,正点燃三支红香,为一位曾经凭着婀娜多姿、凭着温柔妩媚、凭着花言巧语、凭着诡计多端、凭着睿智超人、凭着胆量非凡、甚至凭着只有美丽的女人才有的那种风流放荡才登上了世上所有女人连想也不敢想的皇位威风凛凛执掌乾坤的女人

祭灵。

我猜,这个女人是不是想用自己六十六道年轮,向世人,向历史证明世上的女人并非都是女人呢?

3

毗邻无字碑,是唐高宗的墓碑,这蟠龙盘绕的碑石上,刻满了歌功颂德的碑文,而与之并排的她的墓碑竟不着一字,一片空旷。

我不想去猜是她的遗嘱还是后继者的妒火,使之一片空白,我只是想问那宫帷后柔情似水的风流、不可告人的隐私、泪水磨砺的剑光,以及那罢黜旧君、任用酷吏、奖励桑麻执掌乾坤叱咤风云的十五年也是一片空白么?

功过是非,任人赞颂、任人唾骂、任人评说。

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里还睡着一个叫李冶的唐高宗呢,而与高宗比肩而立的是她的一块无字碑,一半埋在土里,一半立在人间,历风经雨,竟摇撼着千年史笔!

碑林

1

是碑的森林,是石的宫殿

渭水如带,无声地流过,引我走了进去,走进历史深处。

有人说,一块块石碑,重现一幅幅祖国历史的图案,一块块石碑,镌刻一首首中华民族最古老的诗篇,而当我走近一块块石碑时,我看见的是一个个闪着劳动的智慧光辉的方块字——

蝇头小楷,恣意、潇洒、淋漓酣畅……

在一个个方块字与方块字之间,在一排排青石碑与青石碑之间,我走着看着,看着赏着,渐渐迷失了,迷失在一条中国书法艺术的长廊。

2

就这么站着。

走出文房的藩篱,走出墨客的迷阵,走出一块一块石头,站成一片石林。

日月也许会剥蚀,时间也许会流逝,朝代也许会更迭,当狼毫成灰、竹帛化烟,只因为呕心沥血而被人涂改和歪曲,历史又一次选择了石头。

真好!石头,不仅有一副承载岁月的肩,还有一颗石化了的堪称永恒又充满生命活力的心……

于是,一片石林,一部会说话的历史。

1992.5.西安.

峡江之旅

船长

呜一—一声汽笛,在江天回旋、激荡……

出航的汽笛响了,这风涛的呼唤呵,引你大步走上指挥台,你站在船头,以岩石的严峻、江天的旷达、风云的深邃,从容地举起活筒,命令死寂的一切发出生命的喧嚷。

船,出航了,在你祝福的目光里,劈波斩浪,驶向远方……

黎明,在出航的笛声中,灿烂地升起来了。

你说,你是纤夫的儿子。

你生命的第一声带着胎血的呐喊,是在风涛与拉纤号子激越的交响中唱响的,你生命的第一个坚实的脚印,是沿着父亲的脚印,用血与汗,铭刻在伤痕累累的纤夫道上。

然而,你在泣血的纤夫号子的瞩望中长大了,你走过曲折、越过坎坷,终于以共和国的主人骄傲地站在指挥台上,指挥着属于你的前进号,行驶在埋葬过你爷爷尸骨、激荡过你父亲粗犷的拉纤号子的峡江里。

纤夫的儿子,因袭着纤夫的使命!

如今,你早已当了父亲,你的儿子刚从航校出来,如一只年轻的鹰,飞在蔚蓝的天空,飞在你蔚蓝色的希冀里……

你仍执著地站在船头,一任迎面扑来的江风拂着你渗出白丝的鬓发,额头渐密的皱纹里,仿佛刻着峡江的风浪、峡江的凶险与喧嚣,而那古铜色的脸膛,是雨的抚摸还是太阳的亲吻所留下的印记?

粗犷、剽悍而又机警,许是巫山、峡江遗传的基因!

不是么,那粗犷的脸膛与这奔腾呼啸的江涛正好匹配,而那剽悍的身姿与那雄奇的山峰交相辉映,组成那山、那水、那人,组成一幅色调凝重、笔法粗犷的油画,流动在风姿奇丽的峡江上。

船,驶向新的航程,你驶向人生新的征途。

你抬起机警的眼睛,望着前方,眼里射出深邃的光,审视着那躲在晴空后面潜伏天边的风雨悄悄露出脸来,骤然你举起那曾掌过舵的手,迅猛地劈去,劈碎沉雷骤雨裹着的罪恶的阴谋……

就是这样,当浓雾劫走太阳的航标、蛰伏激流险滩的礁石迷惑风浪的航道、陡来的惊涛骇浪摇撼前进的笛声的时候……只要你一站在船头,站在这六百里峡江上,它们无不惧怕你的勇敢、坚毅与狡黠……

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就藏在你那闪亮的眸子里。

是船,就要前进。前进,就要与风浪搏斗!

港口,就在遥远的彼岸。

我们的船起航了,山峦退后、礁石闪开,正驶向遥远的彼岸,驶向惊涛骇浪。船长呵,我们的船长,因为有了你,我们的船才在惊涛骇浪中乘风破浪前进……

葛洲坝寄情

——写在人字门上

站在船头,老远老远我就看见了你一天下第一坝上的天下第一门。

“人”,好个大写的“人”!巍峨,峭壁一样巍峨;冷峻,钢铁一样冷峻。是谁设计、构造了你这雄奇、伟岸之门呢?

冲开夔门奔泻而来的万里激流伏在你的脚下,而翻卷世纪风云的大海在远方为你喧响,在红旗与汽笛的召唤里,你选择了最理想的力学角度,用凝集十亿吨力量的臂膀,启开前进的通途、闭合不测的风险……

于是,你这铭刻风浪与雷霆搏斗的英雄之门,你这通向大海与太阳的胜利之门,向世界、向人类、向历史、向未来展示一个大写的中国“人”!

观葛洲坝泻洪

哦,奔腾不羁的江水,挟十二分激情,一路高歌,冲破夔门,冲出了四百里峡江,如今只好乖乖地伏在巍峨的坝下,从这二十七孔洞开的闸口呼啸涌出……

是谁说泄洪闸,宣泄着五千年的憧憬、十亿人的愿望和中华民族的勇气和胆量!

于是,在洪水奔泻呼啸的闸口,我听见一只歌的旋律轰然溅响。

是谁,将一只硕大的横笛横在万里长江之上,一任洞开的笛眼,动情地吹奏一曲摇曳心旌的洪波曲?!

在风里,在浪里,我听见一代代船夫的歌谣,一代代纤夫的号子,在洪波曲里飘得很远、很远,而洪波曲里轰然溅起的音符,溅出万家灯火……

夜过葛洲坝船闸

夜色从远天漫了过来,越来越浓。涛声拍着夜色,映亮一个个航行的故事,船,逆流而上。

一条大坝,一条横江的大坝巍然屹立在滚滚的波涛之上,截断了江汽,截断了巫山云雨。

我是赴神女之约的呵,此刻,船行何处?

许是知道我的心思,

就在船与闸眼光相遇的瞬间,忽见两扇铁青色的大门,在我的期待里缓缓打开,无声地敞开宽阔的胸襟。

载着我的焦灼与不安,溯江而上的船,缓缓驶进闸水榭。仰望两侧高耸的闸壁,视线被截断了,载着我的梦与歌的船,在神话与现实的交汇处行进……

不是说水往低处流吗?

自古难驯的水,如今,乖乖听从科学指挥了。这不,水从谷底缓缓涨起,船,仿佛浮在水上的浮标,随着潮起的江水缓缓上升,缓缓上升。

蓦然,汽笛响了,那是我的歌,遥向葛洲坝挥别致敬!

夜航

选择这个月光朦胧的夜起航,船过葛洲坝,我站在甲板上,挥手告别宜昌。

又一个假日,从繁琐的家事中走出,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卷李白的诗。今夜,我邀李白与我同行,去领略神女飘逸的风采,去寻觅夹岸兀立的峭壁和远去的栈道,去倾听那云雾中伸手可摘的猿啼……

“呜——”

笛声从这岸岩壁撞响那岸岩壁,在峡江间回旋。在航标灯的瞩望里,船在溯江而上。

放下李白的诗集,我斜倚在船舱里,听溅着船舷的涛声,从右耳流进左耳流出。

不知什么时候,伴着涛声,江风掀开记忆的扉页,寻找我童年缤纷的梦!

儿时那只精巧的纸船呢?那是我命名为“希望”号的船啊,当它从我的手中出发,航行在没有风浪的木盒里,那升起的帆,升起我最初的向往……

人生,也许是一只航行在风浪中的船。

跫音骤然袭来。梦,也骤被头顶走来走去的鞋钉踏碎。无奈中我躲进李白的诗里,举杯邀李白赏月,他却递给我一支点燃的香烟,点燃我的缕缕思绪……

窗外,夜正黑。在黑夜的尽头,将是怎样的一个黎明呢?

张飞擂鼓台

曾经,你跃马横矛,一声断喝,如雷的吼声喝断长坂坡下的石桥,什么时候,你又栉风沐雨,站在南津关口,挥槌擂响战鼓……

报捷还是督战?

瞧你,气运丹田,左右开弓,舒展如辕的双臂,鼓槌起落,抖落一腔豪情;鼓声响起,一阵摇天撼地的呐喊,顿时叫天空承受一次荡气回肠的轰响,让大地经历一次酣畅淋漓的震颤!

岂止如此啊,那摇天撼地的鼓声,驱敌伏寇,一声一声,聚集枪林弹雨,叙说一个沉雄悲壮的故事;一声一声,灌满血雨腥风,演绎一段血与火的历史……

千年之后,谁用雕塑与诗,再现勇武粗犷的张飞擂鼓的英姿?

如今,南津关口已不是战争的屏障了,当我站在南津关口,站在张飞擂鼓台下,我仿佛听见千年前摇天撼地的鼓声,鼓一种精神,鼓一种威风,催促我走向三峡深处,走向生命新的征途。

三游洞

这就是元白之足音惊醒福地洞天的三游洞么?

这就是三苏父子泼墨联诗题壁的三游洞么?

前一个诗人兄弟三游,后一个文章父子三游,就是这前三游后三游诗人墨客接踵登临,一座平淡无奇的山峰、一个平淡无奇的山洞,竟引起多少诗画风流……

或许是一种向往,或许是一种思念,收拾好散乱的诗稿,背着旅行包,我匆匆地来了。

我是随着人群匆匆来的。我来此,除了想在山水间寻觅诗情画意,我还想在这珍藏诗情和友情的小小的山洞里,像白居易或者元稹先生一样,偶遇一位或几位诗人朋友。

然而,我未能如愿。也许,这个时代不需要诗人。

……洞口凭栏,饱餐山川秀色奇景之后,徘徊洞里,领略诗文意蕴神灵之后,我要走了。

匆匆地来,但我不是匆匆地走。我在想,这儿的溶洞也许与别处的溶洞没什么两样,只因前三游后三游诗人墨客接踵登临,这里便成了诗的故乡……

若问人们为什么匆匆来到这里,因为凝着山灵水韵的诗总是有人读的啊!

猇亭古战场遗址

不要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这里的雨,

据说,连这里的月牙也曾做过斧钺,这里的太阳也曾做过盾牌……

猇亭,“上收蜀道三千之雄,下锁荆襄一方之局”的猇亭啊!

真乃兵家必争之地!

不是么,仅仅夷陵之战,兵微将寡的东吴书生陆逊仅凭一把大火,竟烧毁了刘备的大半江山。

站在猇亭古战场遗址上怅然远望,一千八百多年前那火烧连营、兵勇厮杀的刀光剑影,依稀浮现眼前……

然而,岁月风化了鞍鞯、风化了甲胄、风化了箭镞,但岁月风化不了山、风化不了石、也风化不了残留在这山石间的战争与历史碎片,它会让你读出血、读出泪……

不信,你来猇亭走走!

寻觅“对我来”

缓缓而行的江轮由远而近。

崆岭滩到了,峡谷的风骤然冷了起来。站在船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我依然睁大眼睛,在波涛翻滚的江面上四处搜寻。

崆岭滩呢?“对我来”呢?那曾是前人血泪凝结的一个警示啊!

江风猎猎,猎猎江风掀起我的风衣,掀起我风衣裹着的记忆——

那曾是怎样的一个传奇呵,悲怆里又有几分悲壮,当一位舵手亲手掩埋了同伴的尸骨,又驾着峡谷的风,冲破峡谷的雾,顺着灵动的水势,以洞悉江流涌动的果敢,骤将船头直朝一块兀立的礁石冲去……

船脱险了。分为南北二漕的江流,以回流的推力使船脱险了,从此,这块兀立的礁石有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

缓缓而行的江轮由近而远。

崆岭滩呢?“对我来”呢?

江风猎猎,江水荡荡。原来葛洲坝抬高了峡江的水位,崆岭滩早被炸药炸平,“对我来”也早已沉入水底,如今我来此寻觅,只是想由此领悟人与自然的竞技之道,

去勇闯人生路上的重重险阻、道道关隘……

神农溪漂流

谁的创造,这一叶扁舟,难怪当地人叫它“豌豆角”,真仿佛一只弯弯的豆角,漂浮在溪水里。

一声夸张的惊呼,“豌豆角”鼓荡着青春的激情,顺流而下,我和我的旅伴们坐在“豌豆角”中,开始了惊心动魄而又新奇惬意的漂流。

昔日纤夫的拉纤号子呢?!

舟行激流险滩间。

骤然,一道闪电从远空劈来,接着,风把豆粒似的雨点泼打在溪水上,顿时,溪水如发疯的野兽狂躁起来,只见雪浪迎风、溪水狂跳,涌浪拍着涌浪,漩流卷起漩涡……

而“豌豆角”似的木舟,穿风破雨,一会儿箭一样跃上浪峰,一会儿又猝然跌人波谷。坐在舟上的我和我的旅伴们,在惬意与惊奇的宣泄中笑声与波光浪花相溅、欢乐与波峰浪谷起伏……

也许,信念与力量,是“豌豆角”似的小舟征服激流、险滩与暗礁而破浪前行的橹!

风停雨住,“豌豆角”似的小舟也来到河口。我知道,惊心动魄而又新奇惬意的漂流行将结束,就在举目回望行程的瞬间,我想:

是啊,如果人生是一条激流险滩而诡谲多变的河流,生命之舟只有在诡谲多变的激流险滩间漂流人生才能寻觅搏击的欢乐,显现其生命的价值!

灯影峡

是船在浪里前行,还是山在云中移动?

浴着半天晚霞,只见四块峥嵘嵯峨的奇峰异石映于深蓝色的天幕上,仿佛正在演出一场精彩的四川皮影戏。

船移景移,恍若灯影浮动。

我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远眺。

那不是行者孙悟空吗,只身在前,手搭凉棚,敢问路在何方?瞧,猪八戒挺着肚皮,一步三摇,乐呵乐呵,好不自在;而沙和尚目不斜顾,紧随其后似在想着什么;只有唐僧稽手在后,缓缓而来,其形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不等我从“江峡”轮上向他们师徒四人招手,他们已踏着暮色,走进夜的深处……

岂止是走进夜的深处,他们师徒四人也走进我思绪的深处……

不是么,如果说远古那一场天崩地陷、岩浆喷发、洪流漫溢的造山运动,鬼斧神工般造就这一组不朽的雕塑,又是谁最先发现了这飘绕在白云与霞光里的一个迷人的传说呢?!

杨家溪

这是西陵峡中的一条溪水。

碧绿的阳光里,一条很小很小的小木船,行进在浅浅的碧绿的溪水上,浅浅的碧绿的溪水,陡增了游人渐深渐浓的游兴。

船进杨家溪,我的眼睛骤然一亮。

远处,一重重气势磅礴的山岚,挤窄了湛蓝湛蓝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天空里,悠悠飘着几片白云。随着溪回水转,只见山移云动,幻变成一幅幅淡墨似的山岚白云图。

近处,映入溪水里,映入溪水光洁的鹅卵石上,是两岸碧绿碧绿的树、两岸碧绿碧绿的山、两岸开在青山绿水间的各色各样的野花。

几只水鸟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旁若无人地在溪水里嬉戏,忽儿追着溪水里的游鱼潜游,忽儿拍着翅膀遥向溪畔的峭壁上张望。原来峭壁上栖息着一块酷似山鹰的石头,仿佛就要抖开翅膀跃进溪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