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警察,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我们读中学在文革期间,天大下乱,百业俱废,但我们这些中学生们,只要扎到一堆,也还是要空谈一阵子理想。中学是人生最为理想主义的阶段。大都是想当兵,想当工人阶级,也有的要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科学家、工程师什么的,没人提。理想最易打上时代的烙印。问到我,我只说我想读书。都笑,说这算什么理想?正是读书无用大行天下的时候,我这个理想就不怎么像个理想了。另一个特别点的便是他,他说他想当警察,同样招来同学的嗤笑。
这不仅因为砸烂公检法,警察不行了,还因为他的个子特别特别瘦小。
在孩子们的印象中,不管是好人的警察还是坏人的警察,个子都起码比较高大。
谁想他后来果然就当了警察,那已是十多年后了。记得是我从杭大进修回来,在火车上遇上他,他这时已长得十分威武,穿着警服,神情严肃。我差一点没认出他来,一问,才知是到南方去追捕一名罪犯。我说如愿以偿了?他笑笑,说你不也一样?我其时已经留校做了大学教师,书看来是要一直读下去了。
在我们一个班的40多名同学中,真正遂了自己心愿的,看来就我们两个人。
我发现他穿上警服,特别像一个警察。警察还有什么像不像的?有!有的人,就是穿一辈子警服,也像是穿在别人身上,松松垮垮,缺少精神,缺少一种内在的警察气质。我说你行,像个警察。他听了,很矜持地笑笑。
此后许多年,我们同学之间,虽然没再见面,却不断有他的消息传来。都说他天生是块警察的料子,眼毒、手狠、胆大、心细,而且,好枪法。据说家乡县城的小痞子,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口称大哥。我听了很诧异,说这算什么?这不是警匪一家吗?传话的同学就笑我,很不屑。说是有一天,他坐在市里一家公园的长椅上,打盹——这自然是化妆跟踪,一个小偷就把手伸他的口袋里去了。他眼都没睁,就把那只手提牢,然后才睁开眼,笑。他的笑在黑道上很名,是所谓的笑里藏刀。所以那个不知哪一路窜来的小毛贼,一下就悟出了眼前这人是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有点像电影上的镜头。
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这其实还不是一个小毛贼,而是从河南过境的一个负案在逃的杀人犯,想弄一枝手枪。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这个眯觉的家伙身上有枪,也不得了。在刚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就接到过道上的警告,要他千万千万别撞在郊县的笑面狐手上,结果躲着躲着,还是撞上了。
他本姓胡,笑面狐,是他在黑道上的诨号。他那时已经声名远播周边几省,很有点梁山英雄以诨名行天下的味道了。
不久他就调到市里,当上了刑警大队长。很办了几件露脸的案子。我的那帮子同学,就把他传得很神,说是没有他抓不住的人,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麻三杀妻,知道吧?麻三把他老婆杀了,大御八块,装在一口箱子里,扛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口。是这样明目张胆,公然和公安机关作对,却一时拿他没办法——他在腰里绑了一转圈炸药,把他娘,他姐,他女儿一起挟了作人质,声称,只要有人进他家院子,他就拉响炸药包。这麻三真正是疯了。刑警队的一帮弟兄们说,让他去拉,反正死也死他一家子。他说放屁!就只身进了麻三家的大门。先还听见麻三嚷嚷,听见他娘在哭,后来,就见麻三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轰动一时。
这时他才不过三十一二岁,事业上正如日中天的时候。但不久,就传来他婚变的消息。因为他老婆也是我们中学同学,追了很久才追上的,所以都很惊讶。据说他老婆坚决不离,顶着告——告他破坏计划生育。那个让他栽了跟头的职高学生,才19岁,已经怀孕几个月了,还死不去做人流。结果,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被发配到一个很偏远的乡去干派出所长。那个乡所,连联防队员在内也才七八个人。同学们见了面,说到他,纷纷感慨。
但这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几个月后,市里出了一个蒙面大盗,连续入室抢劫,弄得人心惶惶。案子久拖不破,已经有传言,人大要开会罢免公安局长。于是想到他,就又把他弄回来,他回来不久,案子也就破了。
对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案,报纸都一反常态地采取了低调,不宣传。而此后不久,他又再次卷入一件桃色新闻。他的第二任老婆,年纪虽小,性子却刚烈,又不懂得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一侦知他又有了外遇,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局长办公室闹,拿了一瓶子不知什么药水,当众去喝。虽然救下,却早已是闹得满城风雨,路人尽知了。
影响很坏。
他新搭上的这个女人,更是匪夷所思,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女二流子,和黑道上名头很大的美虎厮混过。他怎么和这么一个声名狼籍的女人纠缠到一起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以后,当然不能再干刑警了,先是撤下来,闲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做了门卫。
这样,我春节回家,路过公安局的大门口,就看见他果如同学们所传言的那样,坐在门口晒太阳,神情很寥落。门前车水马龙,不时有人出出进进,都是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他。
其实也就是在不久前的那些年,他还是一个在黑白两道都声名赫赫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