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住宅的基本出发点,是戒备。你看,一套单元房,居室客厅凉台,水电厨房卫生间,样样齐备,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一家一世界。我有一些上海籍的同学,回沪后都很不习惯,说,防贼的一般。小林的儿子三岁了,还没和家庭之外的人打过交道,天天扒着铁门往外看。小林回来说,整个一个小萝卜头!她儿子有一双美丽但很忧郁的大眼睛。我奇怪,我说小林你儿子这么小怎么会眼神忧郁?小林就说,让他奶奶关的!说是有一回6楼的新娘子下楼时,忍不住蹲在门外和她儿子说话,她婆婆就从此不许孙子站在铁门里往外看了,说伊拉会骗得侬去!小林目瞪口呆。
大约10年前,大城市里兴起了“猫眼”,连我们那小地方都有的卖了,傅英时髦,就买了一只装上。她刚迁入单元式新居,还没学会安铁门。有人敲门,她先从“猫眼”里往外看,有时烦我们去骚扰,就假装屋里没人。后来再去,我就把“猫眼”捂上。我女儿回来说,妈妈,露露家装了一只猫眼!我说你傅英阿姨家的猫眼都让妈妈给捂瞎了,你还要装?
现代建筑把人变得功利而冷漠,这和钢筋水泥的本质是一致的。你看一个人他走出去乱扔烟头乱吐痰吧,可他在家里,可能进门就脱鞋。来了客人,他会时刻注意人家的脚,弄得提心吊胆。也有拎着拖把跟在客人后头擦地的。现代建筑材料,正慢慢侵蚀着人类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点温情。钢窗铁门瓷地板,样样都冰冷坚硬,人就变得无情。你去敲门打听个人,一般没人会开;就是开了,也绝对一条缝。我往五里井搬家时,因为是一个人,东西很少,也就几床被子一张床,楼下的人却不许我停车。我说我就住在楼上,那也不行!并且全是大小伙子,冲上来要打司机。我说你他妈的要敢动,我今天花了你!我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回到淮北向我丈夫说这段时,都哭了。人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没有一点点同情心。
所以说现代住宅,是一种真正意义的蜗居。狭小,封闭,自私自利,隔离着人与人的心灵,疏远着人与自然的呼吸。这是一只沉重的壳,还会越来越重,最终让人类只能爬行,或是寸步难行。英国科学家李约瑟,曾有感于中国旧宅中的雨,他说那是多么美啊,和大自然声气相通。读他的《中国科技史》,我总是忍不住感动。清风、明月,夕阳、朝露,还有温热的土地,所有这些都一点一点地从城市生活中消逝了,人们下班回来,就缩在自己的小小蜗居中,以电视为主要的消遣,也以电视为最后的伙伴。但人类不知道,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色彩,快速闪动的画面,以及光的刺激,会使人变得肤浅而烦躁。有一份材料上说,普遍受过高等教育的丹麦人,已经抛开了电视,留下一份宁静来读书看报。他们生活的三大乐趣是:读书、聚会、远足。从容、有情,这该是一种大国民的生活态度。
有一个韩国出身的前卫舞蹈家洪信子,在她声名鹊起之时,突然离开舞台,前往印度接受一种非常严格的苦行,让美国人震惊。三年后她重返纽约,以十分前卫的舞蹈语汇,诉说了人类面临的情感困境。再次轰动美国。此后她一直居住在远离尘嚣的夏威夷火山口,过着简陋清苦的生活。洪信子是人类精神的前卫,她希望以自身的受难和苦行,来唤醒人类麻木的心灵。而我们却生活在嘈杂的城市,苦心经营小小蜗居,一任物欲膨胀,日渐耽溺于世俗和功利。我们无法感受洪信子的忧虑。
天黑了,洪信子在森林里迷了路,她不害怕,坐下来,用手摸摸温暖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