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现代城市，你就几乎足不沾泥。无数的高楼大厦拔地冲天，由十数层而数十层，成百万吨的水泥、钢筋、玻璃和瓷砖，铸建出不见泥土的城市文明。走进宾馆大堂，大理石地面豪华、气派，配以高科技涂沫的四壁，你仿佛置身琼楼玉宇。楼梯和房间，则铺着或全毛或半毛或无毛的地毯，当然，洒扫庭除，用吸尘器。不过所吸绝非泥土，而是肮脏的人类皮屑，还有五颜六色美丽的文明垃圾。您要出去？那么请在大堂外面稍候，车马上就到，您一步就能跨进去。上路了，一直是光洁的水泥路面，车子行驶在上面，平稳如镜。
这自然是“款”，但是你以为你普通百姓就不这样？现代城市建筑无论贵贱高低，用的都是钢筋水泥；现代城市交通不论大车小车自行车，上的都是水泥路面。你就是步行，也还是足不沾泥。不是你不想沾，是你没处去沾，你没见浦东雪野路六家企业上万居民联名和规土局打官司吗，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一小块巴掌大的城市绿地！92年夏天，我曾一度借居五里墩，我是小地方来的人，习惯于步行。为了消解初进城市的焦躁，我常常在炎热夏季的中午，一个人从四牌楼走回去。不止一次，3路车上一个售票员伸出头来看我，她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疯子。五里墩在西郊，远远的，我能看见我过去熟悉的大片土地，正蒸腾着一层炎炎暑气。
于是城市人就闹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毛病。哮喘、咳嗽，头晕目眩，或是耳朵突然失聪，眼睛突然失明。你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摔倒了，不是个坎，绝对不是，可是等你爬起来，发现胳膊断了；有时爬不起来，那是腿断了。而且所有这些毛病都难以找到原因，就无名。无名哮喘，无名性晕眩，失明失聪，既是突然，当然更无名。你不觉得现如今这无名的毛病太多点吗？这都是让钢筋水泥给闹腾的！上了年纪的中国人说：接不上地气！没上年纪的外国人说：人若是长期离开泥土，会造成骨骼松软脆弱，心理上也缺乏安全感，由是产生种种疾病。这些外国人是医学家，做了专门研究，有数字说明。
美国人就把一组高层国民住宅给炸了。其实也不怎么高，才14层，72年得过美国建造师协会的设计奖，领过风骚的，现在却在轰然巨响中夷为平地。英国人也跟着学，去年也引爆了一组14层楼群，地点在利物浦，照片登在泰晤士报上。还发表文章说，为人痛恨的60年代高层建筑，将要在英国境内灭绝。这当然是大话，不过他们的查理王子很激进，说城市高层建筑让人类失去“家”的归属感，是制造犯罪的温床，呼吁全人类警惕。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激进，因为我们的广大城市，还没有南伦敦那种高耸入云的住宅群。我们也不会像他们那么冷漠，门对门住几年，也不知姓什么。更不会什么也不因为，就从十几层高楼上飘身而下。他们毕竟是资本主义。但是且慢，最近有一部描写现代都市人情感生活的电视剧《过把瘾》，那里面有个女孩石静，就无缘无故地跳楼自杀。她没留下遗言，但后来她的好朋友杜梅说：只有大地是真实的。扑向大地，一个极富象征性的隐喻，这将是今后百年中，人类的主题。1992年，一个初访大陆的台湾青年学者，慌慌张张从广东中山县往回打电话，他说：“农村不见了！农村就要不见了！”他激动而且沮丧，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话。当他看见传说中山明水秀的中山，到处是摩天高楼时，这个从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台北来的年轻人，流泪了。而我们却不知他为什么流泪——我们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什么。
但我们会知道的，发达的欧美和台湾，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