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年,说起来在大学里教书,虽然穷点,也还有些体面。我到矿里去,人家会说:大学潘老师来了!很高兴,很多人陪了吃饭。后来就慢慢不行了,坐在火车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自己的职业。90年我去西北,因为身上带了几千块钱,怕让小偷惦记上,就特别在胸前别上一块红校徽,贼们一见,噢,是大学里的老师,知道穷,一路上都很照应。
但心里别提多空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受传统士大夫“修齐治平”的价值观念的影响,一向都自认为是处在整个社会生活的中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现在因为没有钱,就一下处处被人看不起,心态上当然失衡。于是就有很多人弃文经商,若用白居易的词儿,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有一阵子,这句话还被弄到报纸上去讨论,说是既然早晚都得嫁给商人,晚嫁不如早嫁,何必一定要弄到人老珠黄?高校的教师们一听,就都慌了,纷纷自寻门路,或深圳,或海南,顶不济的,也去了广西的小镇北海。但商海弄潮,风险浪大,有那身手好的,自然也能够“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大多数,却是呛了水,淹得半死;还有的,就葬身海底了。我的一个朋友,86年飞三亚时,还在武汉停下来,看过我,后来听说发了财,几百万,再后来,就听说不在人世了。他原先是一个很好的大学教师。
对这种情况,高校里的人们,借一部外国电影,称作“胜利大逃亡”。若对这几年逃出去的大学教师做一个统计,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在我原先教书的学校,小青年们彼此见了面,兴问一句话:逃不逃?若是已经下了决心,或是寻好了门路的,就伸出右手,高举过头,做出胜利的“V”字手势。我那些原先留校,现在在上海读研究生的学生,据说除外语外,连专业课也不在意,主要精力放在自寻门路上,发誓绝不回头做教师。听说为了防止教师外流,我原先的学校将要出台一项新规定:具有硕士学历的教师,调出学校,须一次性上交两万块钱。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小青年们往外走,他们说了:不就两万块钱吗?管怎么着,也挣下自个的赎身银子!
老年退光,中年死光,青年跑光,这就是全国高校都面临着的“三光”困境。前次在火车上,遇见我一个正读硕士学位的学生,说他在搞一个跨国旅游公司,我很惊讶。我说你不读书了?他说潘老师你怎么这么落伍。据他说此时他的大师兄已到了日本,而他留在国内接应,准备把小鬼子源源不断弄来游长城。我说了两万块钱的事,他说让小鬼子掏!口气很冲。噢,忘了说了,他的专业是欧洲政治,他的导师很有名。
那么学术使命感呢?对不起这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安贫乐志,以学术为己任,这不是时代精神。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留在高校里继续受穷?时代肯定金钱,金钱就是这个时代最主要的价值尺度。我以自身的知识和智慧换取金钱,不也是一种价值实现?我说不过他们。可能因为我早几年也离开了高校吧,他们称我“逃亡前辈”,说前辈您觉悟得早,不然应在“中年死光”里,这时都不知还在不在了。想想也是,老的退了,小的跑了,各个高校都是指着中年蹦达,我要还教写作,光改作文,就得改死。他们又说你看看孔老二穷的,整天坐辆破车!称孔子孔老二,这在文革中流行,现在猛丁从读教育学学位的人口中出来,就挺硌耳。他并且继续发怪论,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穷,是穷在根上,打从孔老二起,就没弄好!你看看人家苏格拉底,嗨!不但官大,而且有钱,这样的老祖宗,多让人尊敬!
苏格拉底很有钱吗?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