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的那次评职称,我还是有些紧张的。公众舆论认为,我们学科将有一番激烈的厮杀,对手不幸是我的好朋友傅英。我们系主任开玩笑,把评职称说成是“两桃杀三士”,原想缓和一下气氛的,却弄得温度骤降。因为既是两桃杀三士,则无论评上评不上,都注定“出师未及(!)身先死”,这么一想,怎不寒心。对于春秋名矮晏婴,世人颇多称颂,但他想出这种用桃子杀人的诡计,使三个力拔山兮的勇士,为了争吃而羞愧自杀,实在有欠光明正大。我因此对这个三尺多高的家伙充满恶感,读《汉书》时,对《晏子》八章忽略不看。
还好,那次职称评定有惊无险,我们不仅人人都还活着,而且一人抢到一个桃子。后来市井间就流传开一句话,说是“教授满街走,讲师不如狗”,这后一句因为关乎自身,对我刺激尤深。有一阶段,我走到街上,一看见有狗走过,就周身不自在。中国的民谣,真是绝妙,什么时代精神、社会现象、民情党风,再博杂漶漫,也往往能寥寥数字,就入骨传神。
前年我调到省文联来时,当年评职称的风声才刚刚兴起,评多少,怎么评,都还茫无头绪。但已经有人开始紧张了,我爱人就说我,你调到一个新单位,要人缘没人缘,要基础没基础,这职称怎么评!接着就是我父亲来电话,问你这次能不能弄上副高呀?这几年东奔西跑,做些文化倒爷的勾当,别的收获不大,倒是对讲师、教授一类的虚名,一点点看轻。我安慰我爱人说,不就多几十块钱吗?我们哪里还不挣这一壶醋钱!他缓缓点头,极不情愿。我就又念起淮北市委副秘书长张伯东和记者郝长顺的对口创作:几十年吹牛皮,到老吹个次高级(张);次高级,也不赖,工资长了几十块(郝);几十块,算个鸟,豆芽都卖好几毛(张)!他听了憋不住,笑。我是写作教师出身,认为这段对口词有行云流水之势,尤其听说是郝记者拿得次高职称的当天,在市委办公楼前巧遇张秘书长时,两人一唱一和而成的绝对,就更加赞赏。
现在社会上有一句话,叫“五行缺金”,听说流传很广。中国的“五行说”奥妙无穷,可涵盖天下万物,而独独“缺金”,只怕从此要多事矣!前几年宋平说,人才不要都挤在高校院所,把眼睛死盯在职称上。这句话在当时对我震动很大,从那以后我就走出书斋,没再回去。这才过了两年,现在的事实却是,高校中青年教师严重流失,许多课无法开。如果一个社会,把讲师看作满街的走狗,而知识分子自己也对职称弃之如敝履,那将如何是好呢?
国外一个叫冷纳的社会学家,把生活在双重体系中的人,称为“过渡人”。做一个“过渡人”是很尴尬的。一眼回视过去,一眼投向未来;一脚踩着传统,一脚踏着现代,常常是辗转反侧,到底是该去搏击商潮还是该退守书斋?很多年以前,我还很穷,有一天我们几个朋友聚在傅英家吃饭。后来大雨就下来了,我们坐在地板上,靠着墙;窗外的风雨一声比一声汹涌,我们坐着,谁也不说话。
晏婴拿出两个桃子,对众勇士说,你们自己评吧,谁的功劳大,谁就吃它!
勇士们互相看看,说:我们不吃这个烂桃,我们下海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