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正是文革期间。我的一个老师,和别人论到我,说潘小平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子,我听了很不解。那时我除了鲁迅和毛泽东,是什么书也不念的。大了以后,才知我那老师的眼睛很毒。我是那种对书天生敏感的人,随便走进什么人家里,凭直觉,就知道哪里有书,书橱的哪几层有好书。几年前去写小说的许辉家,他把我让到没书的一间,结果谈话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心神不宁目光散乱,不合初访者的身份。后来终于忍不住,径自走进对面的房间,但随即就看到,许辉的书橱上贴着八个大字:“私人藏书,概不外借!”
所以四年前,当我将要走出书斋,闯入社会的时候,曾与我的同行者,有过几乎是彻夜不眠的犹豫不决,不知这一步跨出去,会不会就此失却自己的精神家园?那一夜我们相对枯坐,心事茫然。去年春天,我为拍摄事宜滞留西安,买的书竟是《夜壶——台湾黑社会揭秘》,自己讥讽为充满了一次性消费的倾向;想想1986年在武大,为了一本曾小逸主编的《走向世界文学》,一周里竟走遍武昌的十几所高校的所有书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说到读书,我过去一直认为,它不仅是我的生活方式,而且是我的生命方式,就像吃饭和睡眠一样,读书是我的基本生命所需。张承志的《金牧场》在《昆仑》上发表,已是1988年,那时就是在大学生中,也没有多少人读张承志了,但在我爱人没把这部50万字的长篇复印下来之前,我手抄其中的几万字,并能脱口吟诵那美丽激情的文字。谁知忽忽几载,情势大变,如今就是书店里有曾小逸和张承志,我也早没了读他们的心境。我爱人痛心疾首,说看看,看看——潘小平你都读些什么?!我的床头摆满了侦探与凶杀,惟一有点文人味的,还是海外第一畅销书作家高阳的书。我拿出过去读书的劲头读高阳,脱口背诵《慈禧全传》的精彩片断,让我的同学既惊且疑!前年6月6日,高阳逝世,留下的话是:一生治史,满腹经纶而不为所用,反以小说名,乃平生最大憾事!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史学家高阳一生为稻梁谋与书商与良知之间,其中酸辛不知凡几,不禁潸然泪下。
去年8月13日,四川鬼才魏明伦带名下海,各地名人纷纷致电响应。黄宗江特拟《新魏赋》:南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大腕兮开四方,以壮声威。魏明伦不知是自嘲还是自状,也拟了一副联语,下联居然是“红袖当垆,青衫当厨,佳人才子早经商”。我读到这一消息,是在火车上,同座的一位下了海的青年油画家问我,现在的最高稿费是多少?我说最高的大约是王蒙,给香港写,千字千元。他不屑,说嘁!真真一壶醋钱!我无地自容。
但就连这些也已无暇感叹,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样样都涨价。有人预计,10年后我女儿上大学,至少要5万元。如今我一到办公室,说的最多的就是“晓云呀,咱们得想法挣钱哪”。我的同事晓云原先也在高校,对于这个话题总是无所措手足。说到她的老师、师大教授祖保泉有信来,内中多有牢骚,并附词自道:无心下海,仍写小文章。留着封坛口,也算不荒唐!我听了,先是大笑,随即黯然。
也留封坛口吧,我这篇小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