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小时候,社会、学校和家庭,全部教育我们要热爱劳动。平时在学校里的擦桌子扫地不算,假期里要帮助烈军属买粮、抬水;周六下午去山上挖草药卖钱做班费;我们学校翻盖新校舍,清土、拾砖、平操场,也都是我们小学生自己干。记得那回,我们还从学校的老墙根子底下,挖出整整一筐花色斑谰的蛇,也不知道害怕。那蛇后来知道,就是鲁迅诗中所谓“爱人赠我赤练蛇”的,土话叫做红山根子,很开了一回眼界。到了中学里,更是学工、学农、勤工俭学砸石子;麦秋两季,则必定要下到农村的生产队去,帮助农民收庄稼。歇晌的时候,我们女生用亮晶晶的麦秸编成戒指,戴得满手都是,新鲜光洁的麦杆散发出的清香,一直沁到人的心里。这时,也往往会有雄鸡发出嘹亮的一啼,使人听了,即朦胧又警醒,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这奠定了我最初的审美,直到今天,太阳、乡村、庄稼和草垛,还能唤起我心底深处的很朴素的柔情。
而现在我女儿她们,几乎就从没有过和田野的接触。至于劳动,班级里规定的值日,听说也有人出钱请别的小朋友代劳。一方是按劳付酬,一方是劳有所得,很有美国精神,公平得不得了。在我女儿小时候,我为了让她和土地亲近,春天有荠菜的日子里,要带她去挖荠菜。她们几个小丫头子先是在田野里疯跑,什么也不挖,过一会儿,就吵着要回去看大风车节目了。电视成了孩子们的原野。她至今仍不认识荠菜,而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能够说出几十种野菜的名字。
我和她爸爸说,这样不行,得要培养她热爱劳动。她就说妈妈那我给爸爸打工。我说打工也可以,打工就是劳动。她马上反驳,说打工的意思就是你要付我工资,这点我可要先讲清楚。于是我出差回来,一推门就看见她站在一个小凳子上,在水池子里洗碗。她当时还没水池子高,就知道向大人要钱了。我问我爱人怎么样?他说一个碗五分钱,一只锅一毛钱。因为只他们两个人在家,我女儿嫌碗太少,就混水摸鱼,把家里的碗碟全洗上一遍,借以问她爸爸多要钱。我说完了完了,这会使她从小就财迷心窍、见钱眼开。为防微杜渐,我建议以后不再付她现金,而是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年终结算。我说孩子这样你就会攒下一大笔钱,到你读中学时,就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一块米奇手表。她听了不吱声,但当晚的饭后,就不去洗碗了。问她,她说:你们雇用童工,还剥削他们的劳动!
听听,简直要造反了。
此后很长时间,她都不再提打工的话,我也仍然把她的月零用钱,控制在最初的两元的标准。她多次抱怨钱不够用,又说她们班谁谁的妈妈,一个月给她二十元零花钱,“花得都不要再花了!”这可能吗?我任她说,坚决不加,一毛钱也不加。她又提出,她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是不是可以早发放两天?因为她最近,有一个“小活动”。“月例银子”是她从《红楼梦》上学来的话。所谓的“小活动”是指某个同学的生日,她通常送一张一元钱的生日贺卡。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女儿也一天天地长大了,一直到她初一的暑假里,事情才又有了变化。
变化是因为这一年的夏天,她小时候最要好的小朋友青青到我们家来玩,我女儿领她去游泳(这笔钱当然由我来付)、逛街、下强手棋,上商之都的五楼去看不要钱的电影。在这一系列的活动中,她们大约深感没有钱的寸步难行。于是,俩人咕叨到半夜,天亮时,突然由青青向我提出:阿姨,我和姗姗申请给你打工!
这次我有经验了,我说打工可以,标准怎么定?她们深怕我不答应,连忙说我们标准低,我们拿一个方案给你。你听,还“方案”呢,狗大的年纪!
她们提供给我的方案,写在一张作业本上,上面是:洗一只碗,一角;一只碟子,一角;一只锅,两角,筷子不算(看把她们能的!);打死一只蚊子,一分;一只苍蝇,五分。备注:当日结算!
我气得直想笑,问洗碗怎么这么贵了?上次不是才五分钱吗?她俩就嚷成一片,说是现在样样涨价,她们也不能不涨,不涨也太跟不上形势了对吧?我又问不说我剥削童工了?我女儿说妈妈——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
当天就按劳付酬,她们挣了三块多钱。这点钱哪够她们挥霍?就又在蚊子上做文章。我们当时住在紧挨着包河的平房里,蚊子特别多。每天傍晚,我爱人用“全无敌”喷杀蚊子,地上往往能落一层。她俩就趴在地上,把毒死的蚊子一只一只往一张破盘子里捏,一晚上最多能捡500多只。挣的都是辛苦钱哪!她俩感慨,所以结算的时候,就和我斤斤计较,一分钱也不让。
这样的劳动,哪还能培养出劳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