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生下来后，因为是个女孩，我不怎么喜欢。可怜她小小的人儿，居然也就感觉到了，当我俯身在小摇床上看她时，她总是大哭不止。一定要她爸爸走过来，她才静下来。而且从此只要是我们家的人看她，别管是我姐姐还是我妹妹，也别管是她大舅舅还是小舅舅，她一律是闭上眼睛使劲嚎。到了第45天，我抱她回她奶奶家，就更明显了。她二姑远在石家庄，从未见过面，那天背着包在门口一出现，我女儿就张开小手要她抱。像她这样子只和她奶奶家的人亲，不和我们家的人亲，实在不顾后果。都烦她。这样，到了她能听懂话的时候，我姐姐她们就故意在她跟前说她奶奶的坏话，她不会说，急，拼命哭；我们不管，只顾笑成一团。
后来，我到武汉读书，把她放在她奶奶家，她当时还不到一周半。就越发只和她奶奶家的人亲了。我们家的人去接她，是一定接不走的，刚一看见他们的身影，她就钻到桌肚子里，抱着桌腿放赖。发展到后来，她爸爸回去看她，她也哭，往床底下钻。因为她爸爸也穿军大衣，又和她舅舅一样，大高个，她就误认为是她舅舅又来接她了。她爸爸难过得当时就掉了眼泪。这也值得哭？我觉得好笑。我说行了行了！她后来不是认出你来了吗，还给你抓菜？
据说她认出她爸爸来的第一个表示，就是拼命地用她的小脏手为他抓菜，我爱人就呷着那非革命的小酒，嗞嗞地喝得很幸福。她从不给我抓菜，抓我也不吃，我也从不吃她的剩饭。我在里面房间看书，有时听见她带小朋友回家玩，先是鬼头鬼脑，悄悄进屋，一旦发现我不在，就集体欢呼：太好啦许含章的妈妈不在家！我在里屋咳嗽一声，她们顿时就傻眼了。
所以可想而知，在家庭生活中，我女儿会站在哪一边。她总是无原则地赞美她爸爸。我爱人的丑，在我们那个小城里是有目共睹，我母亲当初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就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嫌他是个工人，他哪怕长得能巴上个中等，我也就闭着眼不管你们了！后来到了90年，中央台播放《渴望》，我女儿居然说“王沪生长得还怪漂亮呢，像我爸爸。”我无比诧异，不知她是用什么样的眼睛看的。但随即就悟出这是在拍她爸爸的马屁，这就不能听之任之了，要反击。我说毛珊你也太过份了吧？你马屁拍得这样重就不怕把你爸爸拍散了架吗？她终于不好意思，笑，说我就是觉得他们的小胡子有一点像对吧爸爸？
有她的统一战线，我爱人在家里就弄得跟美帝国主义似的，自觉着无比强大。结婚前我就申明，我是不洗碗的，我当学生时都不洗碗，我讨厌洗碗这种简单的劳动。而现在他却来要我洗碗，并且说什么“不洗碗算什么娘们！”口气大得不合身份。我知道，他之所以敢撕毁协约，完全是因为女儿的怂恿。她对她爸爸挑拨说，“爸爸爸爸你不要洗碗，人家家里这些事都是妈妈干的。”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顿，说：“岂有此理——我今天就是不洗，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不几天，我女儿的作文出来了。这是她上学后刚开始学写作文，题目叫《晚饭后》。我女儿写道：“晚饭后，家里很安静。爸爸坐在书桌前，点燃一颗烟，打开台灯，准备写文章，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我一看，勃然大怒，我说毛珊！你给我出来，你怎么这样颠倒黑白？
她爸爸看了作文，大为兴奋，连说好、好，太好了！
但是人心变化，事世难料，我女儿这几年和我，虽然心里还是不怎么亲近，大面上总是过得去了。也就是说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公然地站在她爸爸一边，而且有些时候，也适当说点她爸爸的坏话。她说妈妈！爸爸今天又去喝酒，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若是我爱人此时正好开门进来，她就立即换一副嘴脸，说这些人也真是，非要拉爸爸去喝酒，爸爸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我说毛珊，这样不好，你应该当面指出你爸爸的错误，而不是背后抱怨。她听了嘻皮笑脸，腻我身上，说：还是妈妈有水平，妈妈的水平就是不一样，爸爸你听见妈妈对你的批评了吧？
我听了更加生气，我说毛珊！你这是跟谁学的？你为什么这样两面派？她这次回答得非常干脆，她说：你们大人哪里知道，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