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调到合肥来之后,三十七八岁的时候,才学会骑自行车的。而在这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小脑有问题,缺乏平衡能力。也不是没学过,上高中那会儿,有一年暑期,我不知从哪借了辆破自行车,让我弟弟妹妹教我学。他俩都小我好几岁,但都早早地会骑了,所以我才会想到自己的小脑有问题。要照他们的说法,也顶多就半天的功夫,骑车是根本不用学的。我受到鼓舞,立即情绪高涨,很有野心地表示,也在半天的时间内解决战斗。于是就三人一同到了水校大操场。大操场上,有不少几个在学车,也都我这么一般大小的生瓜蛋子。由我弟弟掌把,我妹妹抽我上去,然后他俩一左一右,在后头推——跑。我不许他们撒手,一撒手我就乱叫,几圈下来就都累得汗流如注,歪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而我,也在他们不跟着跑之后,不可避免地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不会下。
但就这么两人侍候着,几乎是天天下午上水校大操场,学了半暑期,我仍然没学会下。至于“上”这样的高难动作,就更别提了。笨,真笨。我妹妹说二姐,别去了吧,看摔着。我已经让摔得腿瘸胳膊青,处处是伤痕。她不敢说我,只好拐弯抹角。而我弟弟,只要听说我去学车,则撒丫子就往外跑,怕我叫上他。
到底也没学会,后来也就不学了。但我周围和我一般上下的孩子,都或先或后,学会了骑自行车,这对我打击很大。好在那是70年代,自行车至少也好比现如今的摩托车,并非家家都能买得起,他们一个个空怀技艺,却无车施展,也就和不会没啥两样了。
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出去读书,才发现大学到底是大学,几乎没有人不会骑自行车。听说我竟然连车都不会骑,他们如同碰上怪物,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很羞愧,也有点不服气,就喃喃说照说我也不算笨哪,缝纫机我10分钟就学会了!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因为学习方面的原因,平日里很看重我的,这回也恨铁不成钢,很断然地否定我说:那就是笨——连个车也学不了!
这就很伤我的自尊心了,下决心学。刚巧我们年级下去开门办学,农村有的是广阔天地,弄辆破车子在土路上摔跤,居然很快就摔会了。自觉很扬眉吐气。又急于显示进步,把打个油、买个盐,通知个人、发封信,等等差事,全都包了。有的事根本用不着骑车。后来人们追忆说,像我那样张扬,不出事就怪了。那是个响晴天,村道上一脚踩上去,半尺厚的醭土,天太干了。一群光腚孩子,就在傍晚的大路上撒醭土玩,乱跑。这么复杂的路况,我哪里应付得了呀,又想不起来刹闸——该死,就从来没人教过我用闸,为了孩子,只能一闭眼一咬牙,从旁边的山坡上往下冲,就听嘭的一声,撞山岩上去了。
左手腕当时摔断,白生生的骨头茬子露出来,一刹那间,变得像死人的手一样白。我的老师和同学都从村子里往我这跑,我垂着一只没有生气的手,安慰他们说:别怕,别怕,不是要害。
我们的带队老师非常非常生气,他说还笑——不许笑!
出了这样的事故,他的党又入不成了。
有人上来要背我,我不让背,男生们就讽刺我,说是如此勇敢,若早生个20年,刘胡兰就是你了。我当然不会吃亏,一路和他们打嘴仗,气得跟车的救护医生说,摔轻了,我看是摔轻了,摔着嘴就好了。
一车人轰然大笑。
那天一直到夜里一点多钟,救护车才到达市里的医院,这时距离我摔伤,已经六七个小时过去了。当时全国的医院,都在推广针刺麻醉,我正好拿来做实验,可以提高针麻的百分比。我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一边一个男生按住肩,防止我往上窜;一个医生走上来,抓起我肿得瓠子似的手碗,一使劲,硬生生给捏上了。
我疼得满头大汗。
虽然表现得比较英勇,后遗症还是留下来了。我从此不敢摸自行车,而且有一回人家把我扶上去,我居然浑身颤抖,弄得很没面子。
我女儿说妈妈,我会不会小脑也有问题,学不会骑自行车呀?
我说胡说,大脑遗传,小脑不遗传,你将来一定要学会骑车!她9岁生日那天,我们带她上街,送了她一辆自行车做生日礼物。她推着车,先还自己在前头走,走着走着,就骑上去,骑回家了。
我一下悲喜交集,就对我爱人说,我也学骑车吧。他说你能行吗?你这么老了。我说怎么不行?只要勇敢。
这以后,我再次被摔得伤痕累累,但我生命中的勇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现在的车子骑得很好,如某条著名的广告所言,充满了收放自如的动感,正从不自由王国,进入自由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