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赶不上时尚。
在近30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是万里挑一的“苗条”——瘦,真瘦,走到街上,也像今天的靓女一样,有很高的回头率。大人们见了,常要忍不住抚摸我的头发,问:你怎么这么瘦呀?我认真想,茫然,就说我不知道。所以文革起来的时候,就有人怀疑,我是不是受到虐待——我是继母。我的弟弟妹妹,全都白白胖胖,尤其是我妹妹,长得洋娃娃一般,后来的上海下放知青,总是以她们的审美,不住声地对我赞叹:你妹妹真漂亮!
就有人贴我继母的大字报。
那大字报上说,唐庆云不给她“前头”的闺女吃饱,“那孩子饿得像瘦猴,三根筋挑起一个头”,这是我们小学课本上很著名的一段忆苦思甜的顺口溜。我那时虽才十二三岁,却已在家里顶门立户,哪里能容得这样的造谣生事?就呼啸着打上门去。我小时候很有些无法无天,特别信奉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所以就觉着那个写大字报的人,十分欠揍。
是这样的瘦,上大学的时候,体检就差点没过关,体重不够,才70多斤。后来是走了后门,才混进去的。到校后,头一回在操场上露面,又是招来指指点点,我知道,这是说我太瘦了。
不几天就有人喊我排骨队长,简称队长。特别是进了饭堂,十多个窗口的大师傅一条声地喊队长,争着给我打菜。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出他们博爱的胸怀。这时我就幸福地眯起我著名的小眼睛,瞎点头。有点文化层次的,则是这样来形容我:像张纸一样。这比喻真他妈绝妙。我找到那个同学,说你应该写点东西,你语感特好。那时我已在同学中以大批判小评论之类知名,偶尔还写点诗,当然今天看来都是些狗屁不通分行排列的文字。那同学十分地不屑,说写东西?我才不写呢,写得像你一样,风一吹就飘到天上去了。
这话可是够恶毒的。我说你是恼羞成怒了吧?跑不过我就跑不过我!我刚刚在中文系冬季万米越野赛中拿了第一,我们是几百人的大系。记得我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全体男生都累得东倒西歪,像是一群从淮海战场上败下来的国民党的伤兵。我轻松地从他们身边越过,目不斜视,然后把他们越甩越远。
要知道,他们男生,整整比我早跑了十分钟啊,仅此一点,就够他们痛心疾首的了。
但他们却说:她当然跑第一了——那天顺风!
在整个70年代,我没见过一个比我更瘦的女孩,紧接着,我们就迈进了伟大的80年代。改革之风劲吹,物质生活丰富,但刚刚吃饱的中国人民还来不及欣赏骨感美人,更不懂什么玉骨姗姗——当然,即使懂得这些,我离美人也绝对是十万八千里,我只是想说明那时的时尚,是崇尚健康以至健壮,飒爽英姿五尺枪,苹果似的红脸蛋。像今天的名模瞿颖那样的咸菜脸色,人家首先就要怀疑你是不是肝炎。不止一个人见了我说:你看你,旧社会似的!也有的简直就愤怒了,说是“给咱社会主义丢脸!”
你看,我的瘦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情了,它与整个时代背道而驰,这才是更为深刻的悲哀。
那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快快地胖啊,我热烈地向人们描述,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的瘦,而他老人家现在,又是多么多么的壮观。最后我这样总结:等着吧,我是不胖则已,一胖惊人,到时候,只怕你们认不出我来!
不幸而言中。现在,我女儿会经常地围着我打量,夸张地问:妈妈,你也有过瘦的时候?
记忆中,我的从瘦到胖,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而我周围的人,却顽固地记住瘦时的我,拒绝接受一个胖起来的潘小平。我丈夫尤甚。十步之外,他是绝对认不出我来的,一定要等走到脸对脸了,他才受了惊吓一般,认出自己的老婆。但随后必是一句极为打击人心的话:潘小平你现在实在是胖得惨不忍睹!
我于是完全失去对自己的估价,逮谁问谁你现在多重?接下来就问人家是你胖还是我胖?有的人就恼了,以为我是语含讥讽。我现在的体重是120斤,身高一米六零。夏天,穿得少的时候,有人形容我“肥嗒嗒的”。请注意,这是宋元话本里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一般是杭州人。而我丈夫对我,是一口一个胖潘;女儿则是一口一个胖妈,一定要把我弄得垂头丧气才行。
我的体重,再次被抛到时尚之外,所以你看连冯巩的带鱼身子,也成了无形资产形象标牌。电视上的减肥广告更是狂轰滥炸,减肥皂、减肥茶,减肥床垫减肥裤衩,沾着减肥,价码就上去了。还有海外传来的七日瘦身汤,仅是出卖它的秘方,有人就挣下了百万身家。于是我女儿在无法应付我对她学习的询问时,就多了一件新式武器,她说妈妈,我看你好去减肥了!
我惟有深深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