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母亲重男轻女,结婚后,“生个男孩”的念头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我女儿没生下来之前,我是做梦也没想过我也会生一个女孩的。这样,名字虽然早早就预备了一大堆,但所有的名字,都是以生一个男孩为前提。我周围的人中,也不是没人早就看出我的身型是生女孩的样,但哪个又愿意当面说些扫兴的话呢?就或指鹿为马或投其所好或装聋作哑,弄得我越发不能正确地估计自己。而我当时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逼着我爱人看我走路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因为照民间的说法,男左女右,若是走路时不自觉地先迈左脚,那不用说,是一准生个男孩的!
及至我女儿落地,第一声啼哭果然嘹亮,我正等着报喜呢,不想就听见医生说,“是个小姑娘,头发可黑了!”我当时的感觉是愤怒压过了失望,同时也不知该生谁的气。想了想,到底压不住,就跳下产床,一路飞奔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对扒在门外往里张望的我爱人说:哎——我可告诉你了,是个女孩!
护士小姐在我的身后一边追一边喊:不许下床——不许跑!
没想到我爱人还挺高兴,一个劲点头,笑,连说女孩,嗯,女孩,女孩好!
这让我很不好理解,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少心没肺呀,眼看着就要断子绝孙了,还笑。又想,反正断也是断他许家的子孙,关我屁事!这么一想,就不那么悲痛欲绝了。
我爱人的表弟,和我同住一幢筒子楼,弟媳妇早我一个多月生产,生的也是一个女孩。这让他一个多月在楼道里都没抬起头来。也是,他早先的弓张得实在太满,声势也造得实在太大了,在人人都恭维我走路是宜男之相时,他却坚持说我必生女孩,而自己的老婆,则肯定是生男孩。所以一听到我在医院里终于也生了一个女孩的消息,他顿感扬眉吐气,在楼道里进出,头也抬起来了,眉也挑上去了,我回来那天,更是楼上楼下地咋呼,压抑不住地幸灾乐祸。我爱人哪里是个有眼色的人?当此错杂微妙之际,还来问我报户口要不要改一个名字。我非常生气,说:就报许含光——还照原来的报!
许含光,这是我经过无数次的心口相问,为我未出生的儿子选定的名字,至今,我们家的户口本上,我女儿的姓名一栏,填的还是这三个字。
很少有人知道,含光是一把名剑。传说中上古有三把宝剑,第一把就是含光剑。它如冰的剑锋是看不见的,但千步之外,你就能感到它剑气冲天。它有着比世俗流传的名剑更为古老的历史。我女儿读书之后,有一次问我:你为什么总要给我取一个男孩的名字?我不想叫许含章了!许含章是她现在的学名,这名字看上去仍然不像一个小姑娘。她刚转学到合肥来时,头发很短,就有不止一个老师在课堂上问她,许含章小朋友你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似乎很伤了她的自尊心,回来向我发脾气说:妈妈,我要改名字,叫许莎莎!
许莎莎,许丽丽,许琳琳,许佳佳,这都是她十分向往的名字。这和我小时候一样,我小的时候,也很为自己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伤心,我那时最想要的名字是红霞。我说孩子你懂得什么呀!等你以后长大了,就知道妈妈给你取的名字是多么地与众不同了!她不听,生气,气了一会儿,又问,妈妈妈妈,你是不是对我是一个女孩,特别失望?
我当然不便承认,但没能生个男孩的遗憾,多年来确实萦绕我心。要知道我是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思想上不可能不打上烙印,这才是我固执地要给女儿取一个男孩名字的原因。我妹妹的女儿生下来时,我也预备了两个名字任她挑选,它们是周南与周天,仍然没有女性色彩。这是我一生中所取的无数个名字中最为得意的两个,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不管是读还是听,也不管是字面还是字义,都单纯而丰富,无可挑剔。我热衷于为别人的孩子取名,如同我母亲热衷于为人撮合婚姻。但这两个名字,她们终于没有看中,对此我深表惋惜。在此我郑重向普天之下所有的周氏夫妇推荐这两个名字,要知道,它们看起来虽然平凡,但均有着很深奥的出典。
单纯而丰富,平常而非常,这是我为人取名的原则,而实现这一原则的基本手法是:给女孩取个男孩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