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跟前不买书,这是我多年来形成的一个良好的习惯。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两次,我们一起到新华书店逛逛,但我发现他很快就显出不耐烦,到外面去吸烟。再回来的时候,就会对我选定的书说三道四,掏钱也掏得十分的不情愿。这当然引起我的不满,我想我也不是花你的钱!这里面有这么一个小情况,我们一结婚,他就出任了我们家庭的财政大臣,管钱。这样,我前脚在外领了工资,后脚就交给他,这在我们家庭内部,称之为“交柜”。
因为这个,当时就有人骂我:傻娘们!
但权力不论大小,一旦丧失,就很难恢复,像可怜的西哈努克老亲王,不过是倾刻之间就失去了王位,结果是终其一生都漂流在外。所以可想而知,我要实现家庭夺权有多难。但我又不能不买书——我吃的就是教书这碗饭!
正走投无路呢,我们学院小书店的老王出现了。老王很慷慨,说:你看中哪本,只管拿,我还能不相信你吗?!我一把抓过老王的手,使劲握。这以后,我进了老王的书店,就报仇一般地拿书,反正将来也不是我结账!
我最终能够随心所欲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买书,是调动工作之后,隔着几百里地呢,我总不能领了工资不过夜,就交到你手上吧?况且我也还要吃饭。慢慢地,我就掌握了一部分财权。我发现,要实现权力转移,最好是采取和平演变。
家又拢到一起之后,我虽然还像过去那样,每回一领了工资,都大张旗鼓地“交柜上”,但那已经不是我收入的全部了。我们现在不在一个单位,他无法知道我的确切的收入。而且不是时不时地还有一点小稿费嘛,加上“截留”,我完全可以想什么时候买书就什么时候买书,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就越发地丈夫跟前不买书了。若是一本两本,我就夹在包里,不动声色地带回家;若是一捆两捆,我那天必定提前下班——我的大书橱顶天立地,同时还杂乱无章,别说十本二十本书了,就是一次弄它个百儿八十,散开来,放上去,也立即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等我爱人回家,一切的一切,都干干净净。
所以弄得有些时候,连他都要主动来关心我了,他说潘小平,怎么最近总没见你买书?我说嗯嗯。你千万别因为他假装关心你你就失去警惕,这样的时候,你得装着没听见,或是没听懂。
我想买一部二十四史,中华书局版,竖排本。我一直想买这样一套书。过去的很多年,我到图书馆去读的,都是这个本子,以致看见它们淡绿色的封面,我会熟悉得以为这是我架子上的书。但这套二十四史要好几千块钱。如果用我自己的私房钱去买,那不是土鳖?!我不能花这个冤枉钱,就和我爱人去谈判。我说我从来不抽烟,而你却一天一包烟。他不耐烦,说有什么事你讲,别扯那么远!
经过好一番讨价还价,这部书终于列入了家庭支出计划。但也是从那一天起,碰上任何要掏钱的事情,尤其是我女儿要花钱的时候,我爱人都说不行!要给你妈妈买书!我女儿就抵触情绪好大,说一只炸鸡腿才四块钱,凭什么妈妈要花好几千块钱买一本书?我说孩子不是一本是很多本,她不听,扭着身子,哭。我很生气,我说你为什么要挑拨我们母女关系?我爱人就问我挑拨了吗我挑拨了吗?做出很无辜的样子。
所以这部书到手以后,我一点也不感激他。而他还在那错误地估计形势,时不时地提起,以为我会感恩戴德。若是家里来了人,就更是张扬得不能自制,引人到书橱前,说看!我给潘小平买了一部二十四史!
我冷眼旁观,不说话。
我家附近的小书店要拆迁,书们全体大减价。于是每天路过,我都要进去看一看,挑几本放一边。我已经从这弄走了几捆折价书,还有几捆打好了包,堆在那,没付钱。我一边继续从书架上拿书一边想,我没有任何爱好,穿得比下岗女工还要破,又不用化妆品,一年给他省掉多少钱?
这时我爱人走进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潘小平!可有什么好书?
我说路过路过——看看,看看。
说着我就走出来,开自行车。老板娘追出门,问:哎哎——!你什么时候来拿你的书?
我假装没听见,骑上车,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