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是祖孙三代,兄弟姐妹又多,没有“怕头”是不行的。我们家的“怕头”是父亲,弟弟闹得再厉害,一听父亲咳嗽,立马噤声。文革起,天下乱,父亲去了干校,我姐姐虽然比我大得多,却远在北京她自己的大学里闹革命,家里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切我说了算。我以二姐的身份在家当家时,也就十二三岁。我弟弟妹妹都怕我——怕我打。我们是同父异母,我最大的妹妹比我小5岁,最小的弟弟比我小11岁,权威或专制是很容易建立的。
过年了,我领着妹妹炸麻叶子——一种掺了芝麻的北方油炸食品,文革期间,它是我们家庭过年的主要标志。我奶奶的密传心法:炸东西时不能说话,一说话油就跑了。油是多金贵的东西?我就将弟弟们关在门外,严禁说话。他们先都忍着,后来就扒了门缝看,叽叽喳喳。我妹妹说二姐二姐,你看油都跑(耗)完了!我扔下擀杖,就解围裙——解围裙是为了跑得快,他们一看要挨打,“嗷”地一声,就跑得没影了。
到我结婚,已是80年代,差不多全中国的城市家庭都成了三口之家,而这样的家庭,就很难再建立权威了。
流传着这样一则笑话:有一家子——当然也是三口,儿子挨了打。这挨打的儿子边哭边喊,你敢打我,我告诉我妈妈!由此可知,打他的这个“你”是父亲。这可以演绎成现代家庭的一个公式:儿子怕父亲,父亲怕母亲,母亲怕儿子,一家三口,转着圈地怕。如果这故事中的儿子换成女儿,如吾家情形,则格局小变而情势大变,变成父亲怕女儿,女儿怕母亲,母亲呢,谁也不怕。照理母亲应该去怕父亲,但当今社会,还会有谁去怕老公吗?笑话!
虽然我在家庭中,处于谁也不怕的地位,而且也还有人小小地惧怕于我,我仍然感到没劲。再也找不到在娘家当家时那种一呼众应令出即行的感觉了,我丈夫甚至拉拢女儿,企图以自己为中心。
这很让我生气,也引起我的警惕。为扼制他的野心,我于是频频回忆自己在娘家的地位,向他们描绘那种八面威风的场景。我丈夫嗤之以鼻,到后来连我女儿也要和我讨论什么儿童权益,抗议精神讹诈。我知道这是她爸爸的腔调,更加生气,索性一巴掌打过去,让她不敢说话。我爱人说潘小平,平等、和平与发展,是跨世纪的主题。我爱人大愚小智,常要弄点这样的小花招,自以为得计。我也懒得驳他,反正现在形势就这么个形势了,哪还谈得上正常的家庭秩序?
三口之家势均力敌,大家都是谁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