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城市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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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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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十分相熟的朋友,我是不敢往家领的——太乱,我的好朋友傅英评价我说:漫不经心。若说居家也有风格,我风格强烈:强烈的漫不经心。走进门,你一抬腿,会“啪”地一声撞倒一把小椅子,接下来你会想:这椅子怎么放在门厅的地当间呢?彼时我会和你一起惊诧,我说毛姗!这种坏事是不是你干的?我女儿马上反抗,说诬赖好人!是你今天早晨换鞋搬的。那么不追究,我们且走进里屋。进去后各自乱坐,因为沙发上堆满了东西。我慌忙去泡茶,水却不热;再慌忙去烧,却又拧不开煤气。我就抱怨,说你看看你看看,调动几年了,家也搬不走,弄得橡皮管子漏了,我爱人也不愿换。我们家开关煤气,都是手持一把老虎钳子,脚垫一块砖头,去拧总阀——太高,手忙脚乱的时候,是尤其拧不开的。好不容易水烧开了,又找不齐茶杯——当然这是指人多,若是三两个人,我就把我平常用的罐头瓶子让给他们。坐中就有人说,咦?我上次送你的那套茶杯呢?我做回想状,不好意思说已经全打碎了。

我们系的一个老师,南方人,生活上很讲究。有一回到我家坐了坐,里间外间看看,摸摸床罩,拎拎吸尘器。然后她说,东西么,也不少,该有的都有,怎么就不出色呢?这里的“色”,是指颜色,不出色,是指我居家暗淡,仿佛衣裳没有洗净。我分辩,我说我哪能和他们比?我没有东西!她就笑,一边摇头,说你自己数数,一样也不少的。

后来她和别人说,潘小平厨房里还比别家多了一个净水器,不过只用过一次——真会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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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喜欢和我一起上街,因为我买东西爽气;又都烦和我一起上街,因为我买东西急不可耐,砍不下来价。那回大伙一忽隆去买牛仔服,讲好了咬定价钱不松口的,我却最先败下阵来——结果,每件比预计多付了10元钱。回来的路上就一起埋怨我,又说,不帮你背东西了,笨蛋!说着,就把我买的一大抱窗帘布扔在路边。据说我先后买了五六批窗帘布了,她们全都记着。

我买窗帘布,是跟傅英学,傅英居家,讲究温柔、舒适、典雅。而最能体现这种气氛的是窗帘的更换,随四季的到来,它们分别为浅紫、淡兰、成熟的落叶黄,和具有浓重归属感的以深紫为主色调的春秋战国图案。我去了,就拎一块与窗帘配套的坐垫,坐在窗帘下边。楼底下就是新华巷的服装市场,市声喧嚣十丈;傅英的家里幸福宁静,让人依恋。于是我就错误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窗帘。那么我也买窗帘。买了深色买浅色,买了丝绒买缕纱,仅印有古典图案的灯芯绒一种,我就买了50米,预备也像傅英似的连沙发、椅背、坐垫、床罩一起配套,成统一风格。但至今,它们仍然都在我的大橱底层静静地躺着,一天也未展示过自己的生命与才华。为我背过这些窗帘布的人,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惊呼:呀——!它们还没派上用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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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农村朋友,第一次到我家来,背了一口袋狼山红芋——这是淮北北乡狼窝山里的好出产,城里不常见。其时我刚刚由单身宿舍迁往点式楼新居,跟人学样,也铺了紫红地毯。他们就犹豫着不肯往里走,我说进来进来!把他们一个一个往里拉。他们抽烟,不知烟灰往哪弹,我说就弹地下!他们回去说,嘁——你没见小潘那个实诚哩,把俺们不知多么看得起!后来,他们的子弟,有的在我这上过学,有的进城考工,也来我这里吃过饭,都像在自己家里,一点不拘束。路上遇见,我随手就把钥匙扔过去,让他们自己去开门。若是我丈夫在家,那一天一定是好酒好菜,喝得个个脸通红;若是他不在呢,我就说:今天没得啥吃呀,然后下楼买几个罐头和火腿肠。他们对我丈夫,总是分外尊敬,每每夸他炒菜的手艺好;对我则要亲近随便得多,有些他们家里难心的私房事,要等我我丈夫不在时,才说给我听。

多年以后,当我调来合肥,预备搬家时,他们中的一个,很有感情地对我说:小潘,你走了,俺们要想你哩!

我的许多工矿农村的朋友,就是这么处下的。他们不觉得我是城里人,也不觉得我是知识分子。用他们的话说是,看着小潘么,也不知咋啦,就是亲!我做事很毛糙,给他们添水,往往会洒他们一身,我总是说哎呀没事,一会会就干!说得他们一起好笑,批评我说,话是不错,可这话得让客人说,怎么你自己倒先说了哩?告诫我在生人面前,要注意。当然,他们自己把水洒了,把杯子打了,或是把沙发烧了个洞,我更是一律没事没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的。

他们说:小潘小潘,你记得不?俺们第一回来,背一口袋红芋,一进屋踩一地毯泥!

我哈哈大笑,笑得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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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王力,最近有信来,说刚生了小孩,在信中她深情地写道:潘老师,我特别怕你失望,怕你看不起。可是王力,我对于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因此惶恐,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我给她的毕业留言,是“千万不要陷入小康之乐”,我说王力,对于女孩来说,“小康之乐”是一个陷阱。后来她说,我说这话时神色严峻,她受到很大的惊吓。

女人天生是家居的动物,她们能够抵御苦难,却往往抵御不了家居的温暖。许多很有才华的女孩子,在结婚有了一个舒适的小窝之后,都荒废了。在我多年的大学教书生涯中,我一直偏爱女生,就是因为她们是我的同类,和我一同面对霸道的男权社会。

男人们说:你们滚回厨房去吧!

当然,这是严辞厉色的一种,也有的在你身边喁喁私语:回去吧,去营造我们幸福温暖的小家。

但我一天一天,从家的温暖中挣脱,在冬天的早晨,当人们都还在沉沉梦乡中时跑向黑暗而霜气凛冽的原野。在婚后的很多年中,甚至我女儿吃奶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坚持从学校到高岳的十公里越野跑;而且在那个连男生也畏惧的大坡下,我总是咬着牙一步不停地跑上去。我不怕别人,我只怕我自己。就是我这样时时警惕的女人,也能感受到小康之乐为我设下的陷阱。躺着比坐着好,聊天比写作好,看电视比看书好,服装首饰,丈夫孩子,五色十味,七情六欲,都时刻吸引你干扰你。九陌红尘,纷移心志,女人的志,比男人更容易掠夺,因此女人要守志,就须有比男人更坚强的毅力。

王力,你是陷入小康之乐了吗?可你答应过我,无论将来,谁是你的男人,也无论将来你的家,多么温暖,你都是一个独立的人,你都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成为一个家庭妇女。你说,我不会陷入平庸,潘老师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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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家居的女人了,王力,今夜,你当和我,一同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