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45981900000087

第87章

后厢房的吴家母子搬走之后,走马灯般换过好几家房客,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朱剑秋开笔撰写他那本《鬼手百局》之际,来了“黄牛”一家,一住就是十余年,至今。

叫他“黄牛”的,是他的妻,一个很爽直的女工。她说他虽然不姓牛,也不属牛,可是生就了一副黄牛脾气,倔,憨,当然也蛮老实的,肯吃苦,所以从他们俩谈恋爱起,她就叫他“黄牛”了,要不是为了给新生的儿子起名报户口,真要想不起他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了。

这很符合我们那条弄堂的传统。弄堂里的许多人都有绰号,绰号会被很快接受和流传,大名却会永久隐退。绰号的起法多用了修辞格,其中又多为比喻,如西侧石库门群落里有一家广东人,因为其尖嘴猴腮的家族面相特征而统统被称为猢狲,猢狲老爹,猢狲阿婆,猢狲妈,猢狲娘舅,乃至男小猢狲,女小猢狲。还有一家,据我所知是因为那女主人正当怀孕期间搬入弄堂,其脸面的皮肤有两片妊娠斑,黑乎乎的色素沉着,竟从此就得了个“毛笋壳”的外号,一辈子养得再白都甩却不掉,连她后来生下的女儿也被叫成了“小毛笋壳”。“黄牛”的绰号是很随大流的,又响亮,从此也就定格。

黄牛在一家运输公司当搬运工,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惟独爱跟人走几步棋,据说在厂工会组织的比赛里还得过第三或者第四名。

他知道朱剑秋在棋坛的地位,很仰慕,刚搬来时,斗胆要求与朱大师杀一盘。

朱剑秋让他车、马、炮、相、士共计五个子,厚厚一叠。

没几个回合,黄牛一方就被扫平,将死。

黄牛当时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将死的“帅”,有五分钟没有动弹。

他从此对朱剑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不再要求坐到那八仙桌边与大师对弈,但大师家只要来了学生,或棋坛同好,而他又正好下班或厂休在家,那就一定闻声赶到,擦桌抹凳倒茶,然后立于一侧观战,一脸的舒心惬意享受模样。

当然不久他就知道了朱剑秋在写书,书名是天书一般的《鬼手百局》。

他用一个礼拜天修好了那张摇晃几下会变成菱形的方桌。

他又让他的妻做了一个塞满了棉花的布垫,搁到了害朱剑秋痔疮发作的硬木椅上去。

再不久,他每天早上为妻儿买早点时,就顺带着给朱老先生也端来了热腾腾的豆浆,还有一副大饼油条,有时则是一团粢饭,里面放了肉松和榨菜末子的那种。

黄牛的妻在钱财问题上很一丝不苟,但凡用在朱剑秋身上的账,她都记在一本练习本上,到月底跟老先生结算。

但七十高龄的朱老先生毕竟再不必为一顿早饭而起早了。

我曾在我的一篇题名为《娘家情结》的随笔中描绘过永乐里的人际关系,如下:

“弄堂里有许多未成章法却代代相传的规矩。比如中秋月饼要吃杏花楼的。婚嫁照相一定要去‘王开’。比如有人生病住进了仁济医院,风闻此事的邻居们会排了队轮流领用那每次两人人内的探视牌,拎了水果点心之类去嘘寒问暖,但各家门口的水龙头却很是神圣不可侵犯,即便刚登过便池的本弄居民,也总是僵了几根手指头走回自己家门去冲洗,从不肯就近开了人家的龙头涉了贪小之嫌。比如除夕夜家家都‘守岁’,年初一户户都放鞭炮,任何禁令不起作用,任何教训均不接受。比如弄内某翁姑享高寿无疾而终,其家人必得备大批碗碟以飨乡邻,很荣耀地充当一回赐福增寿于人的救世主,但人们别了逝者从火葬场回来,却又务须在弄口跨跃一个熊熊燃烧着的花圈,无论男女老幼,据说不作这么一次马戏式的腾跃动作,就会染了晦气的。”

黄牛他们一家虽不是永乐里的老居民,但在搬来之前,住于南边金陵东路一带。那地方也属黄浦区,许多弄堂的格局与山东路上的基本相同。他进入我们二百一十四号,三楼,很快融人,足以说明山东路与周边地区的人文气息,乃一脉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