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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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朱剑秋的生活是有基本保障的。

他在市体委所属的象棋队里任职业棋手,每月领得到一份工资,好像总是在六七十元人民币之间吧。这个数额,在当时不算太低了,当时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属国家正式干部,出校门每月也才四十多元。朱先生总是十二万分地心满意足。他凭这份工资养活自己,养活不再当舞女的红娣阿姨,当然还要对扬州老家的妻女负责。他订报,订的是《解放日报》;订杂志,当然是象棋类的,好几种。他有许多书,基本上也都是棋谱之类,但我记得在他的床头边看到了《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他抽烟,最好的是“前门牌”,最差的是“劳动牌”,但晚年因不堪“老慢支”的折磨而戒去。茶要好,对我送去的“龙井”(当然最好是正宗的)十分中意。偶尔见他与棋友对饮,只是“加饭酒”而已,但见他饮后送客,一副怡然微醺状,便知他是已经到了称心如意的极乐世界了。

他住在他那问夹板房内直至终老。自来水要下得三层,到弄堂里去提;烧的是煤饼;用的是马桶,那种木制的圆桶,中间有两道铜箍的。他雇请弄堂里一个胖大妇人为他倒马桶,一个月几元钱的工资,那胖妇名叫“阿仡”,虽是文肓,但却绝对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数十年如一日尊称他为“朱先生”,即使是“文革”期间他因“国民党问题”挨了大字报也决不改口。

八十年代初,年过花甲的朱剑秋从市体委退休。之后数年,他仍在市区给少年宫做了几年象棋指导,直至年老力衰难以挤公交车奔波而只能蜗居室内撰写书稿《鬼手百局》止。从五十年代算起,前后三十年,带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

动手写这篇短文的当天,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八日,《文汇报》的“体育新闻”版以头条位置刊登了一条消息,标题如下:

全国象棋个人锦标赛在皖落幕

胡荣华第十四次获全国冠军

新闻旁配有一则专评,标题是“奇迹”,文章有这样一段:

“想当年‘胡司令’从十五岁起就独步棋坛,扬我国粹,并创下‘十连霸’伟迹,可谓空前。其后楚河汉界上,群雄纷争,各路诸侯,竟登王座。但遍数纹枰风流,终无能出其右。”

现年五十五岁的胡荣华风流倜傥的彩照,足有四寸见方,赫然在此文之侧。

胡荣华幼时学棋,在少年宫,师从者,正是朱剑秋。

在我为这篇文章作再一次文字修改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真的还有着朱剑秋的在天之灵,我居然在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日的《新民晚报》上,读到了早已被茫茫人世泱泱世事遗落久矣的朱剑秋的名字。

那篇文章本是为再次夺冠的胡荣华而写的:

一九六〇年……当时称雄棋坛的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棋士。像广东的杨官磷,湖北李义庭,黑龙江王嘉良,上海何顺安、朱剑秋等,他们一个个都盛名远扬,何尝把这个十五岁的娃娃(按,指胡)放在眼里。

“弈至最后一轮,当时的形势是朱剑秋积13分,杨官璘、何顺安、胡荣华同积12分紧随其后,当日的北京日报体育版发表文章,说朱剑秋夺冠的希望是50%……最后的战况由于何顺安战胜了朱剑秋,杨、何、胡三人同分,胡荣华以小分领先而首次登上全国个人赛的宝座……从此开始了他棋坛霸主的伟业。”

我从胡荣华的辉煌的背后看到了朱剑秋曾经拥有过的辉煌。

我在明白了胡荣华什么时候开始辉煌的同时,明白了朱剑秋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辉煌。

我从一轮轮辉煌的交替轮换中,读出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一竞技场上的铁定法律。

我心中充满了对一代棋王没有赶上如今如此尊重辉煌的好年代和好时世的深深的惋惜,还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