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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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朱剑秋的书稿日渐增厚,身体日渐老去。每年的棉袄棉裤虽有红娣阿姨如地下工作者般暗中供给保障,但生活起居已日渐难以自理。九十年代初的某日,我回娘家时又踅人他那夹板楼,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酸臭,但见黄牛正在为他更换被褥。瘦骨嶙峋的他,被包裹在一条大棉被中,安置于他的八仙桌前的椅子上。见了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头天晚上,棋友邀请请吃馆子,那鱼头汤,太油了,滑肠,于是就,嘿嘿,不过不是菌痢。

黄牛一面将一套沾着黄色斑迹的棉毛衫裤跟换下来的被套裹在一起,塞进大脚盆,一面说,不是的,鱼头汤哪里会吃得拉肚子?是昨天晚上写书写得太晚了,炉子早熄了,窗子又没关,着了凉了。

我翻了一下桌上的文稿。方方正正的字,清清楚楚地填在八开大的五百字方格稿纸上。棋谱都是描画出来的,夹在文字说明中。他的文章我早就读过,用词措辞相当严谨精确,偶有文白相间,显出相当深度的古文学养。纸角的页码,已近三百了。

快成了吗?我问他。

不不,这只是初稿,裹在被子里的他答道,还要好好校一遍,校一遍,出不得差错的,要不然,岂不在棋坛贻笑大方?

从那次全面换洗被窝开始,黄牛不但每天清早仍为他捎带热腾腾的早点,而且还包下了他的买米、买菜、买煤饼,乃至涮洗脏衣裤的一应杂务。

再过半年,《鬼手百局》眼看杀青,他的一位棋友带来了好消息说,有一家出版社可以考虑接纳此书。他兴冲冲赶去。途中,具体来说,是在刚刚迈出我们永乐里的弄堂口时,滑了一跤,腿骨骨折。黄牛背着他去医院上石膏、换药,仁济医院的护士们都以为这老头儿有幸养着了一个孝顺儿子。

令朱先生滑跌一跤的,是摆在弄堂口的一个水果摊。

到九十年代,摆个摊做点小生意已经不必担心负上“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一类的罪名的了。那“毛笋壳”的女儿嫁给了“男小猢狲”后,就在经过居委会的同意后,占下弄口之半壁江山,摆出了一个水果摊位。弄口本来并不宽敞,有了苹果桔子的香味后就少了走路的地方,兼之摊前总有点儿的果皮纸屑绳头,早已老得巍巍然的朱先生,挟了部分书稿加快了脚步,滑一跤绊一跤跌一跤的机率是极高的。他的确跌了。

老人最怕跌。这一跌,大伤了他的元气。

他完稿的时间大大推迟,错过了那次可能给他出书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于是终生都没能见到他的手稿化为铅字。

他的棋友,一个姓徐的先生,十数年前与他结识,住得挺远的,还是隔三差五地到我们山东路,进永乐里,人二百一十四门洞,登木楼梯,到朱大师的夹板房里来跟他学棋会弈。他有时会带来一点好茶,云雾龙井碧螺春之类的,跟老友品茗论棋,或是由朱先生写着自己的书,他则在一旁边喝茶边读读朱先生订下的数种象棋类期刊。十数年下来,看多了朱剑秋敲半天棋盘才终于往文稿上写几个字的艰难进程,深知这本《鬼手百局》耗去了他多少生命。书稿一成,虽已五六十岁但还算正当壮年的他,就很积极地为朱先生跑腿打电话,充当了联系出书事宜的经纪人。

无果。

出版界要考虑经济效益,《鬼手百局》不是畅销书。

出版社可以给你一个书号,让你自费出版,但你要拿钱来,以万论计。

朱先生每月工资仅数十。他去世后女儿清点其遗产,除一套棉衣裤尚新之外,箱箧中尽是旧衣烂袄。黄牛帮着从书架的一堆棋谱中挖出了一张存折,当然是他的养老钱,全部积蓄,共人民币两千余。

徐先生像没头苍蝇般乱钻,一事无成。

朱老先生跟我妈说,晓玉在写小说了,她那篇《阿花》,我看过,好像是拿我、红娣,还有阿花,做了模特的。

我妈忙说,你可别找她打官司,她又没把你们写成坏人。

我本来就不是坏人,他笑着说,我只是请你问问她,能不能帮我找个出版社,出这本,《鬼手百局》。

他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