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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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在一条那样的弄堂里住久了,无论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无论张三李四王五麻子,互相间都会知根知底到一片赤诚,谁都瞒不过谁去。

比如我们楼下的亚珍她娘,解放前做过“玻璃杯”,现在叫陪酒女,全弄堂都知道,后来得了子宫癌,大家都说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比如那排石库门房里有个叫荷花的:小时候给卖到四马路“会乐里”的妓院里,因为长得太难看,所以只好做个端洗脚水倒马桶的丫头娘姨,结果到嫁进我们弄堂里来时,经丈夫验证,还是个正宗黄花闺女,正应了她名字里“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比如二百一十号上上下下两层住的是印刷厂老板兄弟两家,老大家的娘子虽然漂亮,但娘家是徐家汇棚户区里的拉老虎塌车的,而老二娶的虽然有点跷脚,娘家却开绸布庄,带进来的嫁妆正好补全了夫家印刷厂多年的亏空,等于是救了全家老少,所以跷脚走进弄堂里才眼睛总是望着天而且从来不跟任何邻居打招呼,一派凯旋的功臣模样。比如朱先生跟红娣阿姨住在一起四年之久而乡下的朱师母并不知晓,但终于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了,两个人只好分开,红娣嫁了一个当干部的,在昆山附近的,接二连三地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等等。弄堂的狭窄空间,藏不下太多的隐私的。

也并不是容不下一点点秘密。有些秘密半露半掩。比如朱先生一入冬就穿上棉衣棉裤,很合身,很干净,松蓬蓬地让他好像胖了许多。到次年春末脱下,因为穿了一冬当然脏了显旧了,硬邦邦地如层壳般一直套到五一劳动节后才肯脱下,但自会有人为他拆洗重缝,次年他还是可以穿上松蓬蓬的。做这一切的,是已经另适他人的红娣阿姨。这秘密,老邻居我妈是清楚的。但是这洗过的重缝过的干净衣裤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那脏了的板结了的又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秘密联络方式接头地点,那就谁也说不上来了。

大约是八十年代末,我依着常规回娘家去看看,不意间遇到了红娣阿姨。

她一见我进门就站起身走。

要不是老母说这就是红娣,我哪里还能认得出她来!

她根本就不高,充其量只是个中等身材。是老缩了还是当年从小孩子的眼里看出来的大人都是高个子,我不能确定。她而且不胖,甚至可以说有点黑瘦,让我们牢牢记住的“介大的雪雪白的屁股”不知是昨日黄花呢还是某种幻觉。我相信是前者。时光过去了四十年,差不多是一世人生了。

老母指着桌上的一个小包裹说,她听说朱先生一直在写书,就是那本什么“鬼”的书,坐得痔疮都发作了,就特意做了几条内裤,细布,大裤裆的,送来。事先没约好,朱先生由隔壁“黄牛”陪着,去医院看病了,没遇上,只好放我们家了。

老母接着笑谈道,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她陪了小儿子和毛脚媳妇到上海来买结婚家具,送东西给朱先生,是偷偷溜了出来的。

然后老母说,她们全家人,都不知道她以前的经历。前几年开放了,两个女儿在家里学跳交谊舞,跳得乱七八糟,她看得实在难过,就更正了她们几步,把两个女儿都看呆了,说是姆妈呀,你还有这么个水平呀,我们怎么从来也没有看出来呀……这个红娣啊,刚才跟我说起这些,笑得肚皮痛!

红娣阿姨嫁人后,朱先生的夹板房里,再没有进过女人。

朱师母当然来过。总是有事才到上海,比如两个女儿要嫁了,来买嫁妆。比如女儿的女儿生了病,到上海来开刀。事办完了就走。永乐里二百一十四号三层夹板房是朱师母的驻沪办事处。

朱师母病卒于“文革”期间,患的是糖尿病。医书教导我们说,那病通常是富贵病,发达社会的都市人吃得太好太多又动得太少就容易得。终生在贫寒和劳作中完成抚育两个女儿之天职的朱师母何以会与糖尿病结缘,实在让人费解。

朱先生从此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鳏夫。

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了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