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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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十余年后,公元一九六六年,吴小哥回来过一次。

朱剑秋届时刚沦为“牛鬼蛇神”,白天在就职的上海市体委象棋队接受批判,夜间则被里弄里的一个叫什么“炮司”的造反派组织命令“不许乱说乱动”,“随叫随到”,隔三差五地戴了纸糊的高帽子到附近的几条弄堂里去游街挨斗。永乐里就是这个时候改名为“永斗里”的。我那时正在学校里等候毕业分配,某个星期天回家,在二百一十四号的门洞口见到了墨汁淋漓的大字报。我很认真地读,方知这位曾经担任过黄浦区的政协委员因而一度备受全弄人敬重的朱先生,竟然曾经参加过国民党。在那个时候,光凭这,就够得上标准了。

晚间,老母从锅里铲起四条煎好的小黄鱼,嘱我给隔壁的朱先生送去。

“他家来客人了。”她说,“记得吴家小哥吗?他后来读了哈尔滨的军校,后来在南京军区当了军官了,最近派到上海来做军宣队了。专门来看看老邻居老地方。”

“这个时候来……”我想起了门洞上的墨迹未干。

“人家才不在乎呢,”我妈说,“下午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给朱先生说了政策了。说朱先生当年在‘大世界’是集体报名加入国民党,老板做的主,不算什么大问题的……谢天谢地,还好他来说一说,要不然,我看朱先生是要上吊的了。”

“怎么了,朱先生?”

“几天都没见他下棋,坐在房里像段呆木头……还好来了客人,还给他讲了政策,”我妈说,“人家当了军宣队人,专门搞运动的,懂政策。”

那段时间所有的人都懂得政策就是生命。

我在朱先生的夹板房里看见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

他正在那张八仙桌上与朱先生对弈。

“你连走了三步错棋,”朱先生说,“我给你说说。”

一如既往,正如他自从担当了少年宫的象棋指导教师之后,常把一些小棋迷带到他的夹板房内进行个别辅导一样,朱先生将棋子搓乱,有点像当下搓麻将似的,将棋局重新排开,然后回忆出刚才对弈过的那一局,一步一步地为那魁梧的军人讲解起来。

他有这样的特异记忆,可以将无论来去多少回合的棋路一步不差地重摆出来。

他都没有理会到我给他端来了什么。

一论棋,他会把什么都忘记。

那军人也只是抬起头,对我礼节性地笑了笑。

他当然也未必想得起我是谁。

我发现他依然白净,虽然身高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