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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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记忆中的穰草

所有的作物秸秆中,穰草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是最深的。“穰”字在字典里的解释是禾茎植物的秸秆。在我的家乡,通常只用于稻草,而且是那种被碌碡反复碾过,蹂躏得又软绵又蓬松的稻草。

穰草是过去那种陈旧生产方式的产物。秋阳高照的天空下,牛拉着碌碡在晒场上不停地转着圈,碌碡碾过稻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加上赶牛人摔响鞭子的吆喝声和鸟雀围着晒场的喧闹声,吟唱成一首丰收欢娱的秋歌。碌碡碾下稻谷,也同时把稻草变成了穰草。

在我的家乡,穰草是牛一个冬天的料草。从秋后到来年初春那段漫长的季节里,穰草垛一直是乡村最耀眼的标志,它一般是以一根枯树为轴心,码成圆形的、高一丈有余的垛,分布在离牲畜棚圈最近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最有趣的是将穰草垛扒开一个能容纳几人的洞,那实在是一处温暖的洞天福地,即使外面滴水成冰,里面也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寒意。每到夕阳下山后的那一段时光,我的爷爷在棚圈旁照料着牲畜,我坐在洞口,他一边铡草,一边给我诉说着人世的种种趣事逸闻,不紧不慢的话语中透出一种温和的沧桑感。身后是卸辕的老牛有节奏的反刍声,穰草在铡刀下散开成规则的圆锥形,这样安静祥和的时光伴随着我的少年时期。

等到牛把一堆硕大的穰草垛蚕食得差不多了,大地也就开始重新吐露出新绿,牛放青的时候到了。当清理完草垛最底层时,才发现草垛周围的浅草已经泛出茵茵绿意,而留下草垛圆形的轮廓印在地上,就好像远古留下的遗址一般,令人想到这里曾经有过的伟岸和雄姿;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物体消失后身影将在这里继续笼罩很长一段时间。

开春时,也会遇到穰草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时人们只好把铺在床上的稻草抱下来喂牛。铺过床的穰草似乎染上了太多的世俗之气,味道自然就要差一些,只是可以聊以充饥罢了。但是对于乡人来说,穰草铺床算得上是一种特殊的享受。乡下的老式床最下面是一张细密相间的竹排,夏天在上面铺上一层草帘就可入睡。到了冬天,就在草席和草帘之间再铺上一层穰草。每寸草节软绵绵的穰草似乎都充盈着秋阳的温暖,在整个冬季里温煦和着草香蓬蓬勃勃地溢出来,温暖人的心田。我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乡村已经开始实行机械化了,因此就只有稻草而没有了穰草。每到初冬,父亲总是要从几十里山里路以外的地方亲自给我送去一捆穰草,穰草是父亲特意用一种打场的梿枷加工出来的。我可以想象父亲在秋阳下的晒场挥动梿枷,单调的拍打声在空旷的大地传得很远很远。随着父亲身体的动作,脸上挂着的两行汗珠一闪一闪发出晶莹的光泽,只有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出故乡的孩子。每当秋阳笼罩西北大地的时候,我的梦中总是出现与我的家乡有关的画面。梦见在那广袤水田中晃动的草帽和流动的歌谣;梦见土墙外挂着的火红的辣椒串;梦见悬挂在屋梁上的闪着金黄光泽的玉米;梦见透着庄稼成熟气息的田垄和晒场上碌碡的吟唱,以及那象征着乡间农村冬天特有景致的穰草垛……

现在乡村已经很少看到牛了,穰草垛自然也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去年出差回到老家,住在父亲的房间,半夜被一场说不清的梦惊醒,心中感到空落落的,似乎有一种长久的期待没有兑现。伸手到铺下的垫被中一摸,原来是垫着褥子,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