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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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盘桓心中的老屋

那些有关老屋的故事,如一管萧音,不知不觉就从心灵深处流淌而出,激动、兴奋、悠长——

那是一间40平米左右的老屋,黄泥土墙,茅草遮顶。

往事像电影,缓缓滑过心田。早年的老屋住着我的爷爷和奶奶。对于爷爷,我甚至想不起他的真实面容,懵懂地记得,那天早晨,他在厨房吐了好几摊血,后来就变成了老屋东边松林间的一座土坟。奶奶是缠过脚的小脚女人,她经常打着绑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那时候,她每天除了带着我上山割柴草,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每天不离奶奶左右,我们将草山的柴草割下来,然后再用钎担(一种两头尖,中间圆,约3米的圆形木棒,可用来挑成捆的长茎植物)或背篓运回去冬天做饭烧用。而她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在柑橘红透的秋季。红红的柑橘是那个年代那个季节最能牵动我稚嫩而缺少油分的肠胃的食物,那时候土地归集体所有,尽管柑橘举手可得,但我还是不敢轻易去摘下一个。看着我期盼的眼神,奶奶往往会在四处无人的时候偷摘一两个放在柴草中间,这样的行为即使被发现,村人也都心照不宣,毕竟,肚子饿是那个年代一个沉重的话题。奶奶离开人世是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的早晨,她摘了南瓜要给镇上的叔叔送去,却突然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遵照她的遗愿,我们将她埋葬在了承包地的最高处。

后来随着我的长大,老屋改造成了里外间。外间是厨房,里间是我和父亲的卧室。

当我再次回到老屋,是二十一年后一个雨雾蒙蒙的上午。此时的老屋像我的父亲,老态龙钟。厨房的墙壁经过悠远的烟熏,油黑发亮。多年的扬尘挂在一张蜘蛛网上,颤颤悠悠,而蜘蛛早已不知去向。那张石板案桌,是我早年切菜的地方,时间虽然过去了二十余年,我仍能闻到上面散发着的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青菜和萝卜堆砌成的我的童年!

那一刻,我伏下身来,任由我的泪水落在案桌上,显影一粒我手指留下的暗红的血痕。我在土灶后面坐了下来,拉动风箱,风箱沉重地喘息着,久违的烟火味从灶间窜出来,弥漫着我的心胸。我对面墙上挂着的几块木板钉成的碗柜,小时候踮起脚尖去碗柜里拿碗,一只碗掉在地上,细碎的瓷片开成了花瓣,清脆的“咣当”之声仍然那么清晰!

在我和父亲的睡房,两个柜子的颜色还是二十年前的木质本色,打开柜盖,一个装满麦子,一个装满稻谷,这些可都是我童年梦寐以求的食粮啊!合上柜盖,合页发出了苍老的声音。那张床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有了蚊帐,褥子取代了干燥柔软的稻草,站在床前,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和父亲同盖一床被的年代。父亲晚上有打梦脚的习惯,我常常在梦中被他的梦脚惊醒或踢醒,有时候为了躲避他的梦脚,我彻夜不眠,再大一些,就再也不愿和父亲同睡了。我看到了墙壁上我刻下的字画,东一笔,西一笔,歪歪斜斜。那些稚嫩的字画,如今成了我与老屋进行交流的载体。

在离老屋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每遇天旱,我们就会在井边轮流等候将井水舀进自己的水桶,尽管等待舀水的日子有些苦涩,但我们的邻里关系是淳朴而和谐的。如今,老井已经废弃不用,但我仍然记得,这口井的井水清冽甘甜。

在老屋里,我渡过了十七个新年。想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踏实。

每逢春节临近,父亲就张罗着做好吃的。磨豆腐,是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到了腊月二十四,父亲就将黄豆泡上,然后拿着泡胀的黄豆到大姑家去。大姑家有专门制作豆腐的手推磨,手推磨是由一方凿有导流槽的石板、两块带齿的圆形磨盘和一根铁棒做成的轴组成,磨盘以轴为中心重叠在一起,一人站在磨跟前就可以推动它来磨东西了。为了省力,还设计了一根类似杠杆的T形推杆挂在房顶,有了推杆,一人或两人就可以在两米左右的地方握住T型推杆推动磨盘。随着手推杆发出的“嘎吱”声,白色的豆浆从石磨缝隙间缓缓流出,顺着导流槽流到水桶里。此时,我的心是宁静而幸福的。我帮着大姑煮豆浆,看着豆浆在一个大缸内被卤水结晶成豆花。大姑会为我舀上一大碗豆花,豆花放上一点盐,就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味。豆花最后被舀在一个一个的长方形模子里,经过挤压,流尽水分,最后就成了白花花的豆腐块。托父亲的福,我曾经吃到了令我回味不穷的豆花和雪白的豆腐!

在我的童年,我的夜晚时光几乎都留在了老屋里。我喜欢看书,但那时候家穷,用不起电灯,只能在煤油灯下夜读。小人书、杂志和连环画是我的最爱,譬如《聊斋》、《三打白骨精》、《三国演义》、《碧血剑》、《水浒传》、《基督山伯爵》……我自己有满满一大箱小人书。当时我特别喜欢小人书里栩栩如生的绘图和简单易懂的文字,我会被福尔摩斯的机智与敏锐折服,会被动人的故事吸引。而在深夜里阅读,父亲会强行吹灯,因为煤油很贵,要节约。

老屋的山脚下有一条小河,在那条河里,我与伙伴们经常在深水处嬉水。在那里,我们玩水下游戏,在河边揪下水草扎起来,由一人拿着水草潜入水底藏在石块下,岸上的伙伴纷纷入水寻找那扎水草,谁最先找到为赢。后来,因为我溺水的原因,父亲气的追着我打,我就绕着老屋跑,老屋是我的庇护之所。

老屋周围有竹林,有许多桃树。桃花是春天的主色调。每到春天,红的,粉的,白的桃花开满枝头,芬芳扑鼻。桃花谢了,我们的期盼也就开始了,我们每天盼着桃子长大,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当桃子的顶端由一点红逐渐红透,我们的心情也随之红透。而红透的心情是短暂的,桃子被生产队采摘,分到户已经很少很少,母亲背着分到的桃子去几十里山路外的集镇,在那里,我和她一起,守着自己的背篓,看着里面的桃子缓慢地减少,看着一个一个硬币进入母亲的口袋,即心疼又高兴。而屋前的竹林,那是我童年的乐园,是我和小伙伴捉迷藏,玩游戏的地方。在那里,我们看着一只只蜻蜓飞来飞去,永远没有忧愁。我们会捉住一只只啃食竹叶的青虫,然后用来喂蚂蚁。我们在每天的傍晚大量抓捕一种带壳的虫子放在火上烤熟,香味扑鼻……

老屋,我的初恋就在隔壁。我的欢笑,我的伤心,在这里出现又在这里被尘封。

而此时此刻,我默默无言。我不会因为怀旧而放弃城市生活,在城市,我是一粒漂浮的浮萍。

老屋是一个固执的地方。我从她的怀抱中走出去,无论走多远,我都会想着她。

站在竹林前,一阵微风吹来,竹枝摇曳,很美,很美!